第三十四章 華陽(二)
常日裏的光明台雖也安靜,卻都不如這一夜來得沉默。說出去的話恰如潑出去的水,即使是頭腦一熱,隨口一說,楚意也從不後悔。
當然也沒有得到胡亥任何回答。
二人默契地把那段對話遺忘在九霄雲外,若無其事地繼續著漫長難熬的歲月。
轉眼金秋十月,光明台院中的桃樹因為胡亥不上心,少有結果,勉強幾個成型的還又小又酸。楚意酸壞了腮幫子,便非要把滿樹的果子全摘了填進土裏才肯罷休。
她這廂正跟滿樹青桃較勁,胡亥也不管,兀自坐在簷下打瞌睡。他和胡夫人皆是差不多時候從風寒中緩過來,再不必月月供血,身骨愈發康健。這般祥和安逸的日子裏,他們都不曾想到會有不速之客期而至。
來者與先前的何氏董氏差不多年紀,卻保養得極好,若非笑起來時眼角許多細長的尾紋,楚意不定能斷出那張濃妝之下的臉是何年歲。且不說她笑裏透著諂媚的陰冷,叫楚意說不出的厭煩。
“老奴華陽殿內侍方秀梅見過胡亥公子了。”方秀梅佯作未覺樹上的楚意和簷下的胡亥二人不約而同的敵意,端著一臉得體的笑意,和善對楚意道,“姑娘快些下來,隨我去領我家夫人的恩典呢。”
“慢著。”胡亥低喝一聲,卷牘下側出半邊陰鷙的臉,目光厲然,“經過我準許了麽?”
方秀梅不急不忙,穩妥頷首,“我家夫人得了斛上好的夜明珠,各個都有鵪鶉蛋那麽大哩,夫人便想一一賞下去給諸位王子。我家夫人以為胡亥公子年少最愛這些閃閃發亮的寶貝,便讓老奴過來請了公子過去先挑著。然公子腿傷未愈,行動不便,那就隻能煩請您身邊的楚意姑娘隨老奴一道,姑娘常日伺候著公子,定是最知公子喜好的了。”
她劈裏啪啦說了一大堆,分毫不給楚意和胡亥插嘴打斷的時機。楚意慢騰騰從樹上下來,去到他身邊,不露聲色地和胡亥交換了個眼神,交由胡亥回絕,“我不要。”
“要與不要,在公子您。送與不送,全是我家夫人的心意。”方秀梅的眼中閃過一絲犀利的淩光,語氣依舊溫吞,“華陽殿那還有一條墨狐皮子,原也是夫人早早為公子留下裁冬天穿的大氅的。此番倒不如一並由楚意姑娘取回來,也省得日後多跑一趟。”
她言中之意並不在那勞什子墨狐皮子或夜明珠,而是在敲打著楚意和胡亥,這華陽殿是楚意早晚都要去那麽一回的。楚意心裏清明一片,知自己此一去不是龍潭也是虎穴,可她亦不想因此就畏縮不前,一味躲在胡亥身後,“多謝夫人用心,我隨姑母去就是了。”
胡亥不悅地微微蹙眉,低聲警告,“要是出事,可別妄想有人救你。”
楚意先將懷中的平安扣摘下放於他掌心,報以穩篤的淺笑,“大不了一死。”
步上華陽殿的蓮紋鋪地磚,楚意微微眯眼仰首,瞧著這座雍容殿宇,一扇扇雕鸞鳥的金絲楠木窗,朱雀紋瓦當鱗次櫛比,殿門兩側垂首跪著的兩名門侍用一雙鑲玉銀鉤為楚意拉開殿門。分列兩側的燈台繁複多枝,映著整間寬闊屋子裏無處不明,殿中央的黃銅獸首香爐焚了蘭芷杜蘅香,不由叫她想起屈大夫那一句“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蘅”。
鄭夫人遠遠臨窗而立,她玄色家常袍裾上用紅線摻了金絲繡大氣的青鸞高飛,發髻上兩柄玉簪素白通透,銜一扇銅製細紋華勝,耳邊月璫垂下,襯得她盛妝精致,丹唇豔烈。
楚意遙望她分毫不見衰老的側臉,內心驚歎著她的保養之術,邊慢慢走近,隻是這膝蓋卻如何也彎不下去,隻勉強弓了弓腰,唱起一聲:“見過夫人。”
“小小宮婢,一而再地阻著我的路,之前還當真瞧不出宮中有這般厲害的角色。”鄭夫人邊隨意笑著,邊撫掌兩聲,方秀梅便命人捧了兩隻破匣子進來。
楚意往裏一看,當即嚇得頭皮一麻,再不敢第二眼。雖說她在秦宮,也見過幾回生死,可從沒有人會將兩顆頭顱赤裸裸地擺在她眼前。其中一個還是前不久傳說得了狗瘟發瘋而死的小蘭。
見楚意嚇白了臉,鄭夫人又拿捏出一派假模假式地歎惋,“楚意啊,你聰明,可聰明錯了地方。你瞧,甚麽馬鞍甚麽罌粟,假若你閉緊嘴巴,那死的或許隻有那麽一個人。可沒偏偏要自作聰明,平白害了這兩個無辜的孩子要為了這些個秘密永遠地閉嘴。”
楚意震驚之外,不覺為她的歪理邪說感到可笑,“夫人此言差矣,陰謀害人者非我,殺人者非我,這兩個人的死與奴婢何幹?又‘是何異於刺人而殺之曰,非我也,兵也’?況且都是奴才,奴婢侍奉光明台,他們聽命自家主子,生死大事都不過各為其主罷了。”
“牙尖嘴利。”鄭夫人不以為意地冷笑兩聲,“你家沒錢納稅,倒是有錢讓你讀書學字。我還真想向你父母請教請教這教養子女之道了。”
楚意這才想起自己入宮檔案上用的乃是農家假身份,便順口解釋,“奴婢不過是幼時跟著鄰居認得幾個字兒,直到伺候小公子,蒙公子指點才對書文略知一二。夫人也不必拿奴婢家人要挾,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鄭夫人額上的青筋狠狠地跳了兩跳,眼底殺意淩厲,逼迫著一臉從容的楚意。半晌忽而咯咯笑出了聲,“活了大輩子,還從未有人敢對我這樣說話。你這妮子,確實有趣。”到此她冷不丁垮下臉,陰惻惻地睨著楚意,“可惜,不能為我所用。”
這般結果,楚意早就想到了。馬鞍之事雖非她發現提醒胡亥,但鄭夫人硬要把賬算在她頭上,她也不在意,反正她的存在已經引起了人家的忌憚。原本鄭夫人召她來見,便是想著恩威並施著讓她倒戈為自己所用,如若不然,必然要除之後快。
楚意自然也不能坐以待斃,“奴婢可是奉命來華陽殿取夫人對我家公子的賞賜,當下不見賞賜,夫人還奪了奴婢性命,敢問夫人如此出爾反爾,如何叫後宮眾人信服?”
“賞賜我已經重新遣人送予光明台,至於你,秀梅。”鄭夫人朝門外喊了一聲,方秀梅便重新走進來,一改之前的和顏悅色,凶狠地瞪著楚意,“光明台內侍楚意,奸猾詭變,手腳不幹淨,竟敢在華陽殿中偷盜夫人愛物,來人!拖下去,直接亂棍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