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山雨(四)
入光明台時胡亥已經午睡醒來,自己穿戴整齊,提了木劍立於院中。酷暑之下,他撩起半遮半掩的斜劉海,上挑的眼角雖是稚氣未脫,卻有淩厲威勢。與他相對而立的是個身長八尺的英挺男子,身形修長健壯,持一把未出鞘的半長之劍,上半張臉用麵具遮擋。
那麵具上鳳翎尾紋,十分眼熟。
一高一矮,一長一少,對立片刻,重又舉劍相向。胡亥足力揮劍直劈,那人橫過劍鞘上翻,四兩撥千斤地挑開他的劍。他反應極快,後腳足尖輕點地麵,旋身躍起,刺掃挑劈,出招又快又狠,卻都被那人一一化解。他二人大約拆了二三十招,幾處更是險到致命,叫楚意看得又是心驚肉跳又是眼花繚亂。
“太慢。”那人嗓音低沉,如含沙磁啞,手中招式轉守為攻,出手咄咄逼人,毫不留情地攻擊著胡亥的要害,胡亥轉退為進,努力防守卻仍顯吃力。
“太慢。”那人愈打愈快,越發不給胡亥喘息思考的空隙,逼著他隻能憑本能出手。
“太慢!”他話音重落,驚得楚意全身一凜。旋即他冷不丁收劍飛身躲過胡亥的一記掃腿,繞至其後,一記重拳打中胡亥脊骨。
胡亥吃痛後仰,他卻閃身過來,以楚意無法反應的速度,行至她麵前,出手扼住她的咽喉。楚意悶哼一聲,臉片刻就憋得漲紅,滅頂的窒息感使她眼前發暈。她下意識地想要去推開他的手,卻越掙紮越無力。
一瞬間胡亥眼中閃過一絲嗜血的猩紅,隻聽他一聲長嘶,似是蓄全力於一招之內,如憤怒的虎猛撲過來。那人甚至連頭都沒有回,大意之至,隻背劍而擋,不料胡亥其後仍有招式,劍勢如虹,一劍比一劍刺得狠辣無情,看似淩亂毫無章法,卻環環相扣,爆發出極強的攻擊力。
隻當他劍柄打中那人手腕,楚意便覺喉嚨一鬆,呼吸瞬間暢通。再是一股勁力握住她手腕,帶著她旋身飛步,下一刻便撞進了胡亥上下起伏的胸口。
方站穩,胡亥用袖子草草擦了擦臉上的汗水,不耐煩地把還在咳嗽的她推開,“少在這添亂,進去。”
楚意雖能騎馬,武功卻是一竅不通,摻合了這場打鬥正是腿腳軟麻時,哪裏經得住他這般推搡,一下子就跌坐在硌人的鵝卵石路麵上。
在外麵沒被張盈抓回去弄死,回來竟是快被這混小子要去了半條命。
“教過你很多次,一招若不能製敵於死地,接下來的餘招都是徒勞。”那人輕描淡寫地轉身過來,緩緩摘下麵具,露出真容。
冷峻硬朗的長相,儼然已過而立之年,他眼神半是王侯貴胄養尊處優的慵懶,半是縱橫江湖的肅殺,本該矛盾的兩種形容在他身上卻出奇的協調。他若有若無地打量了楚意一會兒,就讓她有置身黃泉的惶然錯覺。
“我不是殺手。”胡亥穩住下盤,如是伺機撲食的幼虎,耐心地等待著下一次進攻的最佳時機。
“你也不會是個合格的劍客。”那人不屑道。
“彼此彼此。”胡亥拱手。
那人緊緊盯著眼前的少年,目光隼利嚴苛,像一頭成年的雪豹,在審視著叛逆的幼崽。忽然又似風過湖麵,吹皺一池水寒,也撫動光明台一院樹搖,他偏頭饒有興趣地朝著楚意,薄唇翕張,“江東虞家的女二公子,你似乎不該出現在鹹陽?”
“您認得我?”楚意驚疑了一下,仿若想起甚麽般自嘲地笑了笑,“想來是我生辰宴上兄長的貴客了。”
“回答我的問題。”劍寒迫在楚意額心,她餘光所望,胡亥靜默不語,深邃的眸中不知是懷疑還是輕蔑。
楚意梗著脖子,強撐著鎮靜地假笑,“我不慎為仇家拐賣,您若不信,大可一劍劈下來,隻不過殺了我,您也沒甚麽好處。”
那人冷冷瞧著楚意,看不出情緒。一側的胡亥插話進來,“決明子,你該走了。”
楚意聞言,如聞雷鳴般悚然回過頭,“你就是決明子?!”
“我是誰重要麽?”勝邪劍入鞘,寒光晃了楚意眼睛的一瞬,決明子便已縱身而去。
“以陽求陰,以陰結陽,萬事之先,圓方門戶。適才那人就是鬼穀傳人,決明子?”楚意試探性地看向負劍而往屋簷內走的胡亥,見他沒發脾氣,才大起膽子跟上去,“他傳你劍術,那便是你師父。那開春時你是否隨他一道去過江東?”
“他並不是我師父。”胡亥脫靴踏入寢殿內,把被汗濕透了的外衫中衣一一換下來。
楚意在屏風後手忙腳亂地接過他胡亂丟出來的衣服,放到一邊,準備明日再送出去讓負責浣衣的宮人清洗。
他換了身輕薄絲衣,未束腰帶,半敞著領口就出來了。經過楚意身邊時,手中似是持有何物,隨意往她左麵一罩。楚意隻覺麵上一涼,回頭望了眼銅鏡,那是一方半妝麵具,金銅輕薄,完美貼合著她的臉頰,將她左臉那塊醜陋的黑斑擋得嚴嚴實實。
“多,多謝。”楚意有些手足無措,此物透氣清涼,佩戴時好似無物,又是專門蒙了左半邊,裝飾的刻紋與決明子所戴如出一轍,想是胡亥特意請他為她所造。
胡亥卻道,“明日公子都邀我和公子昆弟賽馬,我隻是怕你到時給我丟人。快去打水,沐浴一番便該用晚膳了。”
“是是是。”楚意不耐聽他把自己心裏稍有的一點暖意抹掉,趁他背過身去時悄悄朝他吐了吐舌頭才快步而去。
隻是靜下心來又想,昆弟午後已然出宮,若是隻在鹹陽城內,今夜宮門下鑰前便能回來。但他當時身著避塵披風,足蹬馬靴,看起來不想是要在城中閑逛那麽簡單。
楚意雖有疑心,但又以為無關緊要,便不再細想。這夜她常念午後與昆弟相遇時的細枝末節,他眼角眉梢的笑意,他舉手投足的自在,無不令她心生向往。
再說這得來全不費工夫,是何等機緣讓她這樣輕易就遇上了決明子。往後更是不必費力,隻等他下次再入宮來教授胡亥時,將自己想問的,問清楚便可。
這一夜難不輾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