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山雨(二)
不用去無極殿的時候,胡亥的日子過得簡單。白日裏除了看書練字,就是持一把沉木練習楚意看不出派別的劍術。他的書閣中有一架子的書,楚意替他整理時,偶然還會翻出幾冊自己都不曾讀過的,他也大方,隻要她想看,就由著她拿,從不過問。
他性子孤僻,從不入學宮半步,便是那位秦王恩信的中車府令趙高受命,隔些日子便上門來教導他書法和評斷公案。每逢趙高至前,他又都會令楚意將書全數藏起來,架子上便隻擺些珍稀玩意兒。趙高授課時,他還要做出一問三不知的癡狀。
前朝後宮,所有人的枯榮起落皆由那禦座上的王掌控。他將你捧在掌心,送你淩絕巔峰,同時也是將你推入地獄,成為眾矢之的。胡亥在帝王的心尖兒上存活,又何嚐不是在眾人的刀尖上行走。年少沉穩如他,自然深諳此理,所以很懂得自斂鋒芒。
所有人都以為這是他理應承受的,卻鮮有人知,甚麽偏寵疼愛、甚麽金尊玉貴,不過是包裹在厭棄與無視之外的矯飾罷了,薄薄一層,一戳便破。然而世人寧肯裝聾作啞地對著這層華麗的矯飾發泄羨妒,也無人會去關心被挾製其中的他是否鱗傷遍體,又在靠著甚麽苟延殘喘?
楚意雖是同他一道得以偷閑,私底下卻忙得很。她欠他一條命,一心想還,但若是真要如之前一時意氣所許下的畢生侍奉那般報還,他不信,她身為景氏後人,更是不能。故而她總是趁著去太官署給胡亥找夜宵時,和夏庖人一一探問關於無極殿的秘密。
夏庖人是胡亥除了巴夫人外最親信之人,許多事胡亥都會告訴他。從他口中,楚意得知用胡亥的血豢養的那條巨蟒從藏於當時那間密室牆根下,用三尺不到的鐵鏈拴住七寸。當時楚意也是過於恐慌,所以沒有看清。楚意又暗暗觀察了幾日無極殿內當差的宮女內監,將近六月初時,剛巧有個家中兄弟娶親湊不出彩禮錢的宮女李常兒,她趁機從光明台庫房中封了幾吊錢給人家。
“姊姊既然收了我家七子的錢銀,可就要把事情辦好。”楚意佩戴麵紗,特地選了春深台某個宮女有過的同一件衣裳穿著,還特地捏細了嗓音說話。
李常兒拿人手短,而楚意也隻是讓她在清掃無極殿時,把何氏所用的刨花水偷灑些在燭台燈架附近,看起來微不足道,且她也不明白此舉為何,照實做了便是。果然不出楚意所料,未過幾個時辰,她在從太官署回光明台的路上,就看到了無極殿方向高高躥起來的火蛇,濃煙騰空如黑雲,一時難以撲滅。
她握在食盒上的手在微微顫抖,像是激動又像是緊張。她極力使自己的步子走得平穩如常,可一回到光明台中卻還是忍不住軟了手腳,蹲下身來輕輕撫著胸口。
“未經我同意就敢拿光明台的錢銀去做人情,你好大的膽子。”胡亥抱著沉木劍站在台階上,他額上束著一條黑底金雲暗紋抹額,左斜的劉海見長,遮住了他小半張臉,顯得臉色陰沉,喜怒難辨。
楚意和他一個在院門前,一個在高台下,隔著整座庭院,初夏的陽光帶著悶悶的暑熱懶懶撲在人身上,她輕輕揚起頭去看他時,空中無端一片濃煙,正緩緩遮住日影。她眼前暗了暗,在亮起時,胡亥已經走了過來。
他的手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拉起來,“不過你這件事辦得不錯,還是個可用之人。但不要以為把無極殿燒了就能解決問題。”
楚意愣愣地望了胡亥一會兒,許是這些日子楚意琢磨著讓夏庖人做菜時加的那些進補藥材有了效用,他的臉再沒從前般白得滲人,緩和紅潤許多。隻是楚意一直沒告訴他,怕他又嫌自己多事。
想到這裏,她忽然篤定地垂眸一笑,“我可沒說至此收手呢。”
無極殿的火是在黃昏撲滅的,險些殃及了不遠處秦王的寢殿。秦王因此震怒,勒令徹查走水緣因由,查到是有人將刨花水灑在地上,害多名宮女內監一再滑倒,撞翻了數個燭台燈架。後經多方查證,發覺獨是何氏哪裏少了兩罐子刨花水,更有宮人跳出來指證,何氏百口莫辯,加上秦王盛怒難消,當即就拖出去亂棍打死了。
楚意聽得消息,心驚不已,她雖是想要算計一板一眼的何氏,卻隻打算讓她背個嫌疑,讓秦王暫時不敢任用她。沒誠想她買通的那個李常兒竟是自作主張,要了她的老命。特別還是在這個時辰枉死,楚意心鬼作祟,怕得渾身輕顫。
“你在怕?”胡亥抿了一口蜜棗茶,斜眼看了看楚意。
“我沒打算害人性命的……”楚意喃喃道,她將一雙手捧在眼前,明明白淨得隻剩清晰紋路,她卻覺得那裏滿是腥臭的血汙。
可她沒有太多的時間浪費在恐懼和心虛上,無極殿雖毀,可那條她不曾謀麵的蛇卻第一時間被轉移了,當夜秦王還是派人來請胡亥。
幸好楚意早有準備,將一碗備好的羊血端出來,為了讓溫度看起來像是剛剛取來的,楚意還特地將整個碗溫在小廚房的爐灶上。新換來請胡亥過去的倒不如何氏那般態度強硬,先是憚著楚意身後神色陰鬱的胡亥,又收下了楚意暗中塞過去的錢銀,真以為是胡亥提前已自取臂血,直接捧了回去。
秦王處理了何氏和無極殿的事情,轉頭還要忙著和前朝的臣子商議北胡事宜,一時抽不開身去多管胡亥這邊,等他閑下來,他所精心培育的寶貝血蟒,已經飲下來那碗“胡亥”的鮮血,饜足後盤好身子繼續沉睡。
見遲遲沒有人前來問罪,楚意和胡亥懸在嗓子眼的心也終於能夠放下了。日後每月獻血之時,便都以此法蒙混過關,直到無極殿修繕好,秦王便也嫌月月請胡亥來行那繁複的祭禮麻煩,索性就由著他,在光明台中取了送來。
隻是楚意騰出空來,想再去找那個無極殿的小宮女問清為何貿然出來誣陷何氏,卻聽與她共事的人說,她前不久失足落入井中,救上來的時候人都泡腫了一圈,早就扔去亂葬崗埋了。
她回來問過胡亥,他隨口便道,“這樣的人留著壞事,殺了以絕後患才好。”
“可我與她見麵都假用別宮身份,就算真要查起來,我也能自保清白。你將她滅了口,就不怕引火上身麽?”楚意急道。
“誰說人是我殺的了?”胡亥不屑地哼了一聲。
天邊突然炸起一聲驚雷,濃雲如墨潑灑在一碧如洗的天空,初夏的第一場暴雨迫不及待地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