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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變故(三)

  時秦曆始皇三十一年五月初五。


  這天晴空萬裏,無風無雲。爬山虎爬滿道路兩邊高聳的宮牆,其上附著水澤正在和煦的陽光裏慢慢蒸發成霧氣,無形卻濕漉漉得蒙在人的心口。


  楚意便是在這樣舒適的天氣裏,隨胡亥踏入光明台鮮少開啟的門。他的劍鋒上帶著血,髒了光明台中用鵝卵石鋪成的小路。楚意規規矩矩地低頭跟著,忽是餘光裏有影微微晃了晃,抬眸時見胡亥身子朝前一傾。


  楚意一個箭步上去,眼疾手快地扶住他。這一扶,正好扶到他上臂,厚厚的紗布纏裹著,卻是楚意手上輕輕用力,就疼得他眉心跳了兩跳。他緊咬著的嘴唇越發蒼白,身上溫度半涼,唬得楚意連忙扶著他往屋室裏躺下。


  “我去找太醫。”楚意沒有心思多問,替他蓋好被褥轉身又要出去。


  胡亥一把拉住她的袖子,“不許去。”


  “可你病了。”楚意急得跺腳。


  “我說了不許去。”


  屋裏二人相持不下時,光明台的殿門又一次被人從外推開。來者正是秦王身邊女官的何氏,入宮學習禮儀時楚意曾遙遙瞧見過她一次,此番人來時衣著光鮮,麵顯老態,發線灰白,仿佛與生俱來的嚴厲讓她不禁想起了遠在千裏之外的虞子期。


  “公子。”何氏若有似無地瞟了胡亥跟前的楚意一眼,麵上肅然,毫無表情,“到時辰了,您該去無極殿向陛下問安了。”


  “公子身體不適,行動不得,今日怕是哪都去不得了,還請陛下恕罪。”楚意搶在胡亥前頭雙手奉在頭頂行禮,不留神讓胡亥搭在她肩頭的外衣滑落,露出衣衫不整且傷痕累累的後背。


  “你不是光明台的人。”何氏皺眉看向她。


  楚意見胡亥沒有說話駁她麵子,深吸一口氣,接著說,“之前不是,不過現在是了。光明台內侍楚意見過何姑母。我家公子……昨個午後去禦湖邊玩水受了涼,剛剛才降下高熱,身體正虛,不便走動,還請姑母如實回稟陛下。”


  她自是瞧出了胡亥的傷病有隱情,必定又不能對人說出真相的苦衷,不敢在外人跟前多嘴,隻找了托詞,想要先將人糊弄出去。


  “是麽,那可請太醫看過?取了些甚麽藥,何時煎煮,何時服用,一日幾回,又是放在太醫署還是拿回了光明台?”何氏揚聲耐著性子問,眼中半信半疑的浮影在楚意的身上遊移。


  話問得咄咄逼人,容不得楚意有半刻思慮,她大起膽子隨口胡編,倒也還算有條有理,邏輯順暢。


  熟知何氏聽了不但沒能相信,反而怒喝道,“胡說!若說一直發著高熱,方才又如何跑到春深台殺了人,還將你這醜陋賤婢拉出來!如此不懂規矩,欺上瞞下,是還想再去鬼門關繞一圈麽!”


  楚意還算鎮靜,不慌不忙叩首,仍是那句:“公子身體不適,行動不得。”


  她在賭,賭眾人對胡亥這個秦王的心頭肉的忌憚。何氏雖是秦王身邊伺候多年的老人兒,她再得臉,卻也不過是個奴婢。欺負欺負不受重視的公子公主倒是可以,然而胡亥這樣的,不能不給他麵子。


  “我又不是半身不遂,不能自理,有哪裏去不得的?你這賤婢倒蹬鼻子上臉,做起我的主了。”胡亥從楚意身後的軟榻上坐起來,假意推開她,實則是將全身重量壓在她身上,借她支撐自己不倒下去。


  “公子喜歡清靜,身邊若要留人,就不能留下這活靈活現的舌頭了。”何氏低頭看著楚意,冷聲道。


  胡亥橫了她一眼,“關你這老刁奴甚麽事?滾出去,我換了衣裳就來。”


  何氏遭了這樣無禮的訓斥,也不說甚麽,仿若不聞地板著張老臉就出去了。留下胡亥和楚意僵在空蕩蕩的內室,他們進來的急,沒有來得及點燈,隻有一縷陽光透過半開的窗照進來,攏住胡亥慘白的臉頰和楚意烏黑的頭發。


  “你方才是打算幫我麽?”胡亥的嗓音微啞,輕得像是羽毛落在地毯上。


  “不然呢?左右你救我一命,我便做個忠仆還報,有何不可?”楚意慢悠悠地直起腰,卻是目視前方,沒有回頭,所以她不知道身邊正襟危坐的少年和她所望,都是同一個看不清的方向。


  “可你覺得自己幫到我了麽?”


  “……沒有,抱歉。”


  胡亥垂眸看向她,語意不溫不柔,比銅鐵還要生硬,“內宮不比太官署,你且謹記四點,不可妄言,不可輕信,不可聽聞,不可作亂。要想長久生存,便做個木頭人。該閉嘴的時候閉嘴,不該閉嘴的時候,也要閉嘴,知道麽?換身幹淨衣服,一會兒隨我去無極殿。”


  楚意呆呆望著他深邃的眸子,那裏麵深不見底,就像這座鹹陽宮,都藏滿了她猜不透的謎。她不能再用看待紈絝子弟的眼神去審視這個比她還小兩歲卻意外早慧內斂的少年,亦不能再對她的宮廷生活抱有僥幸、回避的心理,承了他的救命之恩,入了光明台,她就已經逃不掉了。


  背上的皮外傷不算重,楚意簡單上了點藥,就換了衣服從內室從向院子。院中一樹垂枝碧桃,花開正盛,如火如荼地演出著春末最後的盎然,沒有半點敗落的姿態。


  灼灼豔紅下,玄衣的少年等在那,猶似精致的人偶,輕輕擰住的濃眉,漆黑的雙眼正微微垂下,看著滿地淩亂的殘紅出神。


  十五歲明明該是人生中少有的可以沒心沒肺想了胡鬧的年紀,楚意卻總是從胡亥的一舉一動中看出幾分孤獨滋味。亦或許她的多心,帝王家的兒女若非全無心智,哪一個又能和普通平民孩子似的享受追紙鳶,戲荷塘的無憂生活?

  楚意想起幼時,與從宮學中偷跑出來的項籍去會稽城外的樹林裏掏鳥蛋,他們爬了一棵又一棵樹,越爬越高,爬到最後,楚意嚇得不敢下來。還是項籍跑回虞家,喚了虞子期來,才將她抱下來。


  “走吧。”楚意向前同胡亥作禮,淡淡兩個字像是對他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


  走吧,大膽地走吧,不要回頭呀。有誰能與命數相抗。


  既已深入虎穴,何不安之若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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