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傳膳(二)
楚意被那個好心的小宮女攙回太官署時,已是日暮黃昏。馮改正為闔宮晚膳忙得團團轉,瞧見她雙頰紅腫,一瘸一拐的狼狽像,雖是心疼,卻也無功夫停下來詢問,隻準她先下去休息。
通鋪屋子裏,楚意沿著簡陋的硬榻坐起來。裙褲撩開來,膝蓋又紅又腫,磨破皮的地方被凝固的血糊住。送她回來的小宮女為她打來熱水擦洗,盡管動作放得極輕,也還是疼得她牙齒打顫。
“多謝姊姊了,隻是現在時候已晚,姊姊快回去吧,免得叫張七子發現姊姊幫我,平白被我連累。”楚意懇切道。
“不礙事,我今兒午後也沒有活做,姑母不會再找著我。我名樂雎,端午後才滿十七,雖不共事一處,但大家都是一個人在宮裏,無依無靠的,能互相幫襯便互相幫襯著點,也算是積德積福了。”樂雎笑眯眯地說,走之前又囑咐楚意,“看你這樣細皮嫩肉,從前在家裏也是被捧在手心裏的寶貝吧,記得用煮熟的雞蛋滾一滾臉上,便能消腫了。”
楚意心中無限動容,她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從容笑著目送她離開。待門合緊,她如瞬間被抽幹力氣般,疲軟地向後仰倒下去。四肢百骸都是酸痛的,每處關節都仿佛被千斤巨石碾壓過,看似安然無恙其實皮下早已血肉模糊。
晚間暮色四合,靜說和其他人終於從油膩的灶台脫身,各自捶肩捏背,稀稀拉拉地往住處走。靜說與素不相識的樂雎倒是不謀而合,私下問夏好給楚意討了兩個熟雞蛋,悄悄揣懷裏帶回來替她揉臉。
“都怪我,若不是我當時怕極了,沒敢和小公子搶一把,就不會有事了。”靜說歉疚地垂著頭,不好意思看楚意。
“若非那時入春深台前先挨了罰,我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豎著進去橫著出來呢。”楚意拍了拍她的手背,輕聲寬慰她,“她本就是為著我和她過去的齟齬針對於我,是我連累你才對。”
夜深熄燈,楚意背對靜說側臥而眠,膝蓋疼得睡不著。一簇月光透窗正好撒落在她胸懷前處的空當,她從未想過孤身在外闖蕩,是如此疲倦而步步驚心。突然便覺得,自己從前果然是被保護得太好了,半點都不知門外風大浪大。
好容易入睡,她卻又做了有那個戴麵具的怪少年的血腥之夢,天蒙蒙亮時就驚醒過來。
等晨起幹活,往洗菜盆裏裝滿水,她回想起夢裏少年向她伸來的手,又望著水中自己麵目全非的倒映,楚意又不禁歎下一口氣。那塊黑斑就像是詛咒的烙印,穿透皮膚血肉,刻進了她的骨骼裏。人都喜好美麗無暇,這樣不堪的皮相,除非眼盲,不然誰肯要她?
這時馮改走過她身邊,負手愁道,“昨個也是苦了你們呐,遇上那個小魔頭。膝上傷處如何,若是做不動活兒,雜家便放你再休養幾日。”
人若是日日辛苦勞碌得腳不沾地,便沒有勾心鬥角的時間了。正如太官署這樣的地方,這裏麵的人大多是窮門小戶家抑或亡國俘虜被硬征強搶來的,就算是馮改這樣的總管,出身也好不到哪去。雖是人情冷漠,但遇上難處,彼此間也算照顧。恰似馮改此刻關切著楚意,可若楚意答允休息,月錢也不必想著拿夠數了。
“多謝中官美意,我還撐得住。”楚意當然不會答允,今日恰是出宮采買的日子,她怎能錯失。
她從未忘記過自己來到鹹陽的意圖。她不是秦人,不該在秦宮虛度沉浮。
不想,內宮忽起哀呼,一聲聲傳至太官署前,楚意聽了個真切,“巴夫人,歿了。”
寥寥五字卻叫方才還神色自若的馮改怔住了,楚意雖遠在江東,但身在生意人家,哪能不曉得巴蜀那位女豪商巴清。姬周末年有七大商財富不訾,其中獨有巴清這一位女子,她以采煉丹砂發家,以獨家手意壟斷行業,乃宮廷丹砂最大供應商。
傳聞她還用這無可計量的財富豢養了一支訓練有素的家兵,實力甚至能與朝中大將蒙恬手下的蒙家軍相抗衡。秦王看中此師,便將已兩鬢斑白的巴清接入鹹陽宮中頤養天年。
“巴夫人呐!”隻聽馮改一聲高呼,竟是朝著內宮的方向撲通跪下,聲嘶力竭地哭嚎起來。
楚意茫茫然不知為何,但見他跪下,也連忙要跟著,幸而他還惦記她的傷處,哽咽著攔住她,“雜家是巴夫人帶進宮的,受夫人知遇之恩,夫人仙去雜家自要大禮相送。楚意你身上有傷,不必陪著雜家了,進去看看夏庖人罷。”
楚意應聲而去,廚房中蒸屜旁,夏好垂頭坐在柴火堆上,他素來多話,愛玩笑,換做平時,見楚意一瘸一拐進來,肯定要調笑兩句。此刻,卻是隻顧著自己唉聲歎氣。
這一來,楚意便不敢再提出宮采買之事,隻安心做活兒,不多言語。
午後秦王下令,追封巴夫人“貞婦”之榮,以上賓禮送棺槨還鄉,宮中一月素服冷食以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