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起 第四十四章 後凰（三）
可有些東西，是怎麽羨慕也羨慕不來的。
“臣蓋世逢魔，參見神後娘娘。”鐸一真朗聲道，跪地行參。
“西尊主快請起。”神後說著伸手托起鐸一真的手臂，“賜坐，陪本宮用膳。”
身邊一位宮人早已搬來了一張椅子，放在了神後身側，請鐸一真坐下。然後不等神後開口，就會意得齊齊退下。
鐸一真坐定後，對神後輕聲道:“昨日逢魔就該拜見娘娘的，可不想被蓋世堡裏的事拖住了，伯母可還好？”
神後目光裏流過了一絲苦意，她用看不見的弧度點了點頭:“本宮很好。倒是你本宮許久沒見到了，想必是成為尊主後事務繁忙。”
“為了天啟為了西域，為了傅伯伯和伯母，忙點不算什麽。”
鐸一真說著，將茶壺中的熱茶給神後倒上，“況且，伯母還這樣關照我。原本今時是要同父親一起來的，可伯母也知道，我父親最近隕落的事。”
“鐸一霸是我們的好友，兄弟。你父親的事，本宮雖無法前往西域，但依舊十分傷心。”想起鐸一霸這個成天樂嗬嗬的人，神後眼中的悲意竟比想起神帝時要濃烈的多。
沒幾人知道鐸一霸不僅是神帝的兄弟，也是神後的摯友，“你父親的隕落，這也是本宮這兩日所疑慮其一。”
“娘娘，逢魔當心，父親和神帝的隕落，同那件事有關。”鐸一真看著神後，直接說道。
這那件事，是何事，不需言明，二人心下都了然。
“……若是如此，事情就太大了。”神後沉默了片刻，開口，“現在神宮內能說話的人是蒼皇冠，這個人，在神帝在世時，神帝一直不喜他。能力平平，目光短淺，卻最喜結黨營私。封鎖神帝隕落消息的，不準後宮發喪的也是此人。”
鐸一真點了點頭，他頓了頓問道:“傅伯伯是如何隕落的，娘娘知道嗎？”
“逢魔，你傅伯伯隕落在他的寢殿之中，本宮自然是沒見到，隻是神帝隕落之前的狀態極為反常，這倒是朝野上下有目共睹的。”
“如何反常？”
“神帝繼位以來，勤於政事，夙興夜寐不為過。可隕落前幾天，他的神色異常糟糕，精神也極為恍惚，特別易怒，甚至連續幾日不上朝，將自己關在寢殿中誰也不見。”
“傅伯伯居然也有不上朝的時候？”鐸一真皺眉，有些不敢相信，“就連這樣，也沒有人察覺不對勁麽？”
“察覺是一回事，可所有人皆束手無策。神帝說不見人，有誰敢違抗他的旨意？後宮更是無可奈何。”
說著神後別過頭去，喝了口茶，“逢魔尊主知道的，神帝一向不怎麽理會後宮眾妃，就算是見神帝最多的琅華宮靖神妃，也常一兩個月見不到神帝一次。”
“……”鐸一真沉默了，他明白，神後說的沒錯，確實無可奈何。
兩人麵前的滿桌佳肴，漸漸變冷，可誰也沒心思嚐半口。
“逢魔，你蓋世家同蒼皇家，一直同舟共濟，榮辱與共，本宮信任你。”神後說著從袖中取出了三樣東西，“本宮同神帝是看著你長大的，本宮當年膝下隻有女兒沒有男孩，看見你總是想多疼愛你幾分，一晃眼，那個曾將一眾宮人鬧的東倒西歪的孩子居然成了堂堂一方霸主。
“神帝生前同本宮說過，若他哪天不測，唯一可以依賴的便是你父親。蒼皇家中的一眾自私自利的豺狼根本無法指望。這是神帝的原話，本宮隻對你一人說。”
“娘娘，蓋世逢魔，願為娘娘效勞。”說著鐸一真起身下拜。
“這三樣東西你務必收好。”神後說著將三份上了火漆的信封放在了鐸一真手上。
神後握住了鐸一真寬大粗糙的久經黃沙磨礪的手掌，夾著這三封信封，緊緊握著。
良久，她歎了口氣，眉宇間染上了些許淒涼之意，她仰頭望了望天空，苦笑著喃喃道:“這便是大成者的手麽。”
“伯母？”逢魔微微皺眉，不解神後此言何意。
“逢魔，你伯母，還從來沒有感受過靈力大成者的靈力，你，姑且讓你伯母瞧瞧。”
鐸一真依舊半跪在神後麵前，抬頭望著神後那雙染著苦澀笑意的眼，那雙眼雖描著淩厲的濃重眼妝，卻依舊不掩疲憊的痕跡和眼角的細紋，他輕聲說道:“娘娘，逢魔身負的是大成靈力，在娘娘身邊釋放，恐怕會傷著娘娘鳳體。”
“無妨。”神後道。
鐸一真見她神色堅定，抿了抿唇，終還是點了點頭:“請娘娘運轉靈力，護住鳳體。”
然後，鐸一真一點一點釋放出了靈力，翰海般磅礴海嘯般霸道的靈力，在這個小小的陽台上席卷，直衝天際。神後身邊的桌子，椅子，桌上的一碟碟點心抖動起來。
接著，神後身子向前一傾，握住了桌沿，眉頭緊皺，額前汗珠溢出了一片。
“伯母！”鐸一真低聲喊道，一瞬收起了靈力，伸手抱住了神後的肩，“在下失禮了。”
然後，他的掌心覆著神後的背，將靈力一點一點傳進了神後體內。
沒多久，神後便緩了過來:“本宮這輩子，如果有此靈力，有你的地位，如今這神宮之中，就是由本宮作主，哪裏來蒼皇冠什麽破事。”
接著，她放低了聲音，“她說的不錯，這天啟，終究以靈力和權術為尊，尤其是即將而來的動亂之中。
“鐸一真，你伯母無能，隻是開繼靈師，又一向自詡清高，前朝搶並無實權。神帝隕落，這宮裏還不知能有多少本宮說話的份。你伯母不求你保護，隻求你做幾件事，幾件對你沒有壞處的事。”
“娘娘請講。”鐸一真望著她，聲音不大，卻堅定清晰。
“這三封信，一封給嫻徽公主，一封給神女珞兮。這是其中兩件。這最後一件，你西尊主蓋世逢魔，拿著這第三分信去找本宮的娘家，找到本宮的侄子慕容連戈將軍。若前兩件你做成，連戈他明白該如何選擇。”
“在下謹遵神後娘娘吩咐。”
鐸一真道，他心裏不由苦笑，他昨日因為慕容連戈將軍去見過嫻徽公主一麵，不想今日又要再去。
“還有件事。”神後又說到，“這神女同你的婚約，尊主即便到現在也未改變心意吧？”
鐸一真望著神後，不出一言。
神後了然，點了點頭:“不喜歡她，本宮理解。就和本宮理解神帝一般。這孩子同你沒有分毫交集，也沒有什麽共同的誌向和喜好。強湊一起卻不同心，那孩子絕對會落得本宮這般下場。”
接著，神後露出了一分疲倦的苦笑:“若是本宮這般下場，也還好，聽說你逢魔尊主當著神帝麵前曾說，這醜姑娘若是嫁過來，你就要把人家丟軍營裏當軍妓？”
“伯母息怒，當年在下實在無知魯莽，口不擇言。”鐸一真想起當年驚世駭俗之舉，不由苦笑，他回想起自己，那時候真是太過分了。
“這孩子我雖不喜歡，可她在這宮裏沒人疼愛，又因為嫻徽受了委屈，本宮看著心裏也不好受。畢竟神女珞兮從無大錯。
“本宮當年出嫁不能選擇，如今將選擇的機會交給那孩子，隻希望她比本宮自由些，也希望西尊主自在些。這口頭婚約你若不喜，罷了吧。”
不知為何，鐸一真想起了源那張寫滿口是心非的麵孔，在心底笑了笑，道:“娘娘心慈，在下多謝娘娘成全。”
“原本神帝是好意要補償神女。擔心她如此不求上進又不討喜，擔心東君有一天會遺棄了她，希望你娶了她，能做她一輩子的依靠。”
“依靠？”鐸一真微微冷笑，“這天啟，誰又真能成為誰一輩子的依靠？”
真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神後聽了鐸一真的話，又想起了靖神妃的話語來，不由暗自心驚肉跳。
“你，說的對。”神後輕聲道，她恨自己不能早明白這點。
靖神妃說的對，若是她如今有展成境界，這蒼皇冠也不會逼她如此。她所在的神地第二世家慕容家，被京城戲稱為“後宮家族”，因為慕容家出的都是後宮的女人，前朝，軍隊，如今能拿的出手的，也隻有慕容連戈一人。
這太平盛世間，她身為國母，受人頂禮膜拜，可若遇動蕩時刻，她隻是一個開繼靈師，一個深宮裏的平庸女子。
那時鐸一真並不清楚，天統神後慕容慎，已經欣然接受了自己的歸路。她同鐸一真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她的遺言。
神後抬頭看向天際，那晨光雖現，卻清清冷冷，透著無力的蒼白。接著，細細的雪絮飄落在了神後的瞳眸裏。
她伸手接著這細細的雪晶，涼涼地笑了:“這初秋的清晨，居然下雪。”
“是啊，娘娘。”鐸一真也抬眼望了望天，目光淩厲而不羈，他回頭望著神後勾了勾嘴角，“下雪了，可那又如何？”
鐸一真伸手，手心向上，在這陽台上空凝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靈盾，剛剛好遮住整個陽台。
那雪還來不及落在盾上，就被炎靈術的高溫蒸發無影。
年輕的尊主起身，長發同那身描金黑戰袍在風裏微微揚起，他如劍的眉宇寫滿傲然:“逢魔不能阻止老天降雪，但能盡全力做到，不讓這雪落在世人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