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8章 興亂輪回
人的習慣要改變,其實並不容易。就像是每天都提醒自己不要熬夜,但是到了晚上依舊會修仙一樣。
不過整體說起來,從胡人狀態回歸華夏習俗,總歸是比教化胡人容易一些。
斐潛準備返回長安,不過在陰山的最後的行程安排,便是巡看沒鹿回氏族,或者說是胡化了的竇氏家族的恢複和改變的情況。
轉悠著看了一圈之後,斐潛便在竇氏民寨之外的後山上,尋了一個地方臨時休息,陪同著的自然是竇統,還有一路上都若有所思的於夫羅。
黃旭等護衛布置了幕布,然後又取了小泥爐,點了炭火,座上去了一壺水,咕嘟嘟的燒了起來。
斐潛看著竇統,說道:“倒不是某客氣,隻不過現在正是最忙的時候,就不給你們族人添亂了……好好做,不要在意這些俗禮!等下次再來的時候,再去你營寨內喝酒也不遲……”
因為沒鹿回部落,已經是離開了大漢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了,算起來也是有兩三代的人,因此雖然想要轉變回來,重新耕作,但是也有很多事情變得陌生,加上遊牧的一些牲畜也需要照顧,所以在秋收之後的這一段時間內,又要忙著莊禾的事情,也要和遊牧民族一樣準備牲畜過冬的草料,確實是忙的不可開交,甚至可以說有些慌亂。
竇統對於斐潛的通情達理很是欽佩和感動,但是依舊覺得沒能招待斐潛是一個遺憾,再三謝罪,最後斐潛收下了竇統他們一些今年收成的粟米之後,才算是作罷。
斐潛讓人將粟米先收起來,然後看著一旁一路上都沒有什麽說話的於夫羅,笑著說道:“單於,怎麽了?還在為了工匠的事情憂慮?”
於夫羅下意識的點了點頭,旋即又否認,最後有些無奈的說道:“我沒有……好吧,確實是有一點……”
斐潛大笑,指了指開始咕嘟嘟冒氣的水壺說道:“來來,先喝茶,喝茶,我們一邊喝茶一邊說……”
茶湯清澈,茶香撲鼻。
竇統飲了一杯茶,不由得讚歎道:“離鄉兮濁酒斷腸,歸家兮茶香靜心!未曾想,這茶之香,便是如此純然,沁人心肺,妙也!”
於夫羅也是點頭同意。
斐潛端著茶杯,說道:“單於,可知上古之時,這茶葉麽,其實也就和普通樹木差別不大……或者說,若是將現在的茶樹種植在荒野之中,過上三五十年,便會失去了茶香……知道這是為什麽?”
見於夫羅有些愕然,斐潛沒有等於夫羅回答,而是繼續說道:“華夏之初,和單於之祖,並無差別……就如同這茶樹一般,起初都是樹木,後來便慢慢有了變化……在野外的茶樹,和普通樹木沒有多少區別,而特別栽種下來的茶樹,才能收獲此等茶葉……”
於夫羅看著手中的茶碗,然後又抬頭看著斐潛,說道:“可是栽種的這些茶樹,就要承受各種修剪摘采……”
斐潛哈哈哈大笑起來,指了指竇統說道:“竇使君,定然是知道大禹立夏之事了?不妨和單於說一說……”竇統當年當過一陣子的雁門太守,所以稱呼一聲“使君”也不算是錯。
竇統連忙說道:“不敢當此稱呼,將軍直呼老朽姓名就是……單於,大禹是夏後氏首領、夏朝開國君王……孔仲尼曾言,‘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無間然矣’,大夏便是華夏之祖也……”
於夫羅點點頭說道:“這個,我大體上也是知道一些……可是將軍,為什麽說這個?”
斐潛嗬嗬笑了兩聲,說道:“‘維禹之功,九州攸同,光唐虞際,德流苗裔’,太史公這十六個字,真是字字珠璣,可圈可點……大禹之前,以賢能才幹承大位,大禹之後,便是傳子為製……單於,大禹便是第一個將‘茶樹’修剪之人,塗山之上,斬殺了防風氏,其子啟,又敗東夷、有扈,最終才確定了整個製度的改變……”
“單於,這茶樹,若是不受修剪,不行采摘,又會如何?”斐潛嗬嗬笑著說道,“風雨之中,就是如此甘之若飴麽?大禹之前,華夏也是如同大漠之中的那些小部落一般,在天地之中掙紮求活,所有的牛羊都是全部落的,反正就那麽幾個人,遇到事情了便一起商議,一起抗爭,有肉大家一起吃,有風雨一起扛,很公平對不對?但是,單於,你有沒有注意到,像這樣的小部落,為什麽在大漠之中越變越少了?如此公平的,不受任何約束的部落,難道不應該天天壯大起來麽?”
“這個……”於夫羅哪裏能夠回答得出來。
斐潛指了指自己的胸膛,說道:“因為人都有私心!”
在原始的部落氏族的時候,生產力水平是極端低下的,想要活下來,就必須依賴全體氏族成員的集體勞動,以維持極端貧乏的生活物資的獲取和生產。因此在這樣的條件下,自然是所有的生活產品歸全體氏族成員集體所有,平均分配,每天都消耗幹淨,既沒有私有,也沒有剝削,所謂“公而無私,共寒其寒,共饑其饑”,處於相對公平的一個製度之下。
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堯舜禪讓”才有基礎。
而到了大禹後期,生產已經開始有了剩餘,人類的階級開始誕生,這個時候自然而然的就改變所謂“禪讓”製度,形成了“繼承”製度。
“所以這是一個繞不開的問題……”斐潛將茶杯放下,繼續說道,“部落小,被其他的人吞噬,部落大了,自然就有了心思……所以,要麽被動的改變,就像是華夏當年的東夷、有扈一般,要麽主動的去改變,去適應,就像是大禹和夏啟……”
“這是華夏之人在上古的時候選的道路……而現在,單於,你也站在這一條分岔路上……”斐潛笑著,但是笑容之中卻沒有多少溫度,“怎麽走,選什麽路,都是關係到子孫的啊……當然,其實我們大家現在都在分岔路口之上,都麵臨著怎麽走的問題……所以,這也不是什麽難為情的事情,隻不過,怎麽選,怎麽做,依舊是還是要靠我們自己來確定……單於,你說對不對?”
華夏曆史上,經離過很多次的胡人統治階段,但是無一例外的,最終這些胡人都拋棄了原本的部落習慣,成為了華夏的一個部分,其中的原因有很多,但是私有製導致的階級分化和部落聯盟的崩壞,也是使得這些入主華夏的胡人最終走向了華夏的道路,而不是帶著華夏的人走向了遊牧部落的途徑。
炎黃從一開始,戰爭就不是什麽單純的複仇啊什麽的,而是帶著掠奪和征服的屬性!
所以一旦戰爭被儒家那些酸文人,砍掉了征服和掠奪之後,自然也就是失去了原本的利益和威力……
戰爭,就是為了征服,教化,就是為了統治。脫離了征服的戰爭毫無意義,就像是不談統治的教化一樣沒有效果。
大漢當下,不僅是胡人在麵臨著道路選擇的問題,華夏自身也是同樣在麵臨著選擇,但是很有意思的是,舊有的習慣使得胡人和漢人不約而同的在舊道路上慣性狂奔,以至於在往後的王朝之中,一幕幕的輪回上映。
竇統年老成精,聽了斐潛的話之後,似乎想到了一些什麽,微微垂下了目光,若有所思。而另外一邊的於夫羅沉默了許久,幾度想要說一些什麽,但是最後什麽的都沒有說……
隨著時間的推移,於夫羅覺得和斐潛之間的距離似乎越來越大,也似乎越來越遠,之前來的時候於夫羅還想著找個機會說一下,看看能不能讓斐潛鬆個口子什麽的,但是到了斐潛麵前的時候,於夫羅卻發現自己似乎已經說不上什麽話了……
斐潛帶著他來看這個什麽沒鹿回部落的情況,於夫羅多少心中也是清楚,不外乎就是表示說在大漠深處,還有很多人仰慕著華夏,渴望著回來,於夫羅所能憑仗的東西別的部落一樣也是有的。
之前有南匈奴,現在有沒鹿回,而後呢,還會不會有其他的部落?
所以最後,於夫羅一直到離開的時候,都默默的沒有說什麽。
驃騎將軍斐潛的那些話,於夫羅覺得,他需要回去,好好的去思考一下……
遊牧民族要改掉自身舊的習慣,走向新的昌盛和文明,並不容易,同樣的,其實炎黃子孫,華夏民族同樣也不容易。
斐潛這一段時間雖然沒有什麽戰事困擾,但是也不輕鬆,他發現,其實每一個華夏王朝的劇烈更替的時候,其實就是整個社會走到了岔路口的時候,而王朝之中在岔道口的時候所產生的改革和變動,有一些成功了,有一些失敗了……
夏朝,可以說是華夏從原始氏族部落製度走向奴隸社會製度的一個起點,大禹幹掉了防風氏,他兒子也幹掉了反對者東夷部落,有扈氏族,然後才能正式確定了整個繼承者製度的轉變,由禪讓製成為了繼承製。
這是華夏最早的製度改革先行者。
斐潛站在曆史的長河上,似乎看見了當年大禹邁出去的遲疑且試探的腳印……
改革者之所以偉大,是因為改革者在邁出去那一步的時候,毫無什麽其他的經驗可以借鑒,華夏不缺乏敢於探索走一條全新道路的勇士,可是為什麽華夏後世卻出現了祖宗之法不可變?萬世之法可法萬世?
這是一個極大的命題,對於於夫羅來說,斐潛可以給出建議,甚至跟於夫羅說,在華夏曆史上已經有這樣的人做了這樣的事情,但是對於斐潛本身,卻沒有人可以告訴斐潛,接下來的道路要怎麽去走。
傾全部兵力剿滅了其他的諸侯?
這或許是一個目標,但是在之後呢?能不能有一條新的道路,從而讓華夏的政治製度找到一條新的方向,擺脫華夏千年輪回一般的興衰治亂的曆史進程?
站在曆史的高度來作出選擇總是容易的,因為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哪種改革方式真正適應曆史的洪流,但是對於深陷在其中的人來說,想要看清楚,就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了。
於夫羅走了,竇統則是一直送斐潛出了百裏之外,才和斐潛分開。
斐潛邀請竇統一同去長安看看,竇統則是笑了笑,搖頭說他年齡大了,帶著族人走到了這一步,已經是完成了他的使命,接下來,年輕的族人能不能去長安,就看他們自己了……
竇統話外之意,斐潛也聽明白,不由得大笑,看了看竇統身後的那些竇氏子弟,點頭說道:“有竇使君於此,何愁日後無人傑?”
竇統躬身下拜,說道:“多謝將軍吉言!”
竇氏,可以說是見證了兩漢的輝煌和衰敗,竇氏家族之中有出過好幾個大將軍,十幾位的兩千石,甚至還有三個竇太後!
“大父……”看見驃騎將軍斐潛已經走遠了,在一旁的竇統孫子竇禮湊上來說道,“這個,驃騎將軍都邀請了……為什麽不跟著去長安啊?”早聽聞族中老一輩念叨著長安雒陽的繁華,作為年輕一輩的人自然心神向往,渴望著能夠去看一看。
竇統看了看竇禮,搖了搖頭,說道:“長安是那麽好去的?現在長安就跟漩渦一般,就我們現在竇氏這小舢板,掉進去連個浪花都翻不起來……你回去還要多讀些書!將心思收一收!”
竇禮不敢多說什麽,隻能是低頭稱是。
“大禹……”竇統捋著胡須,眯著眼看著斐潛遠去的方向,“大禹可是有治水之功啊……驃騎將軍,這天下洪水滔滔,可不是那麽好治理的啊……”
“大父?”竇禮沒聽清楚,“大父你說什麽?”
“沒你的事!”竇統揮了揮手,“回家了!”竇統率先往回走,卻沒有看見身後的竇禮,在頻頻向南方而望,眼眸中流露出渴望的神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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