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時家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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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933年,元月,紫禁城。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還要更冷一些,時國義裹緊了身上的那件軍色大衣,腳下的步伐也不由得加快了幾分——他現在隻想盡快地趕到清華園裏的實驗室去,倒不是因為有什麽要緊的實驗要做,而是那裏頭悶熱的環境,在這片寒冬中實在是令人再向往不過了。
天色漸漸地暗沉下來了,寒風吹動得越發凜冽起來,仿佛一把把鋒利的刀刃一般,刮得人臉上生疼。街上的行人們都行色匆匆,表情凝重;就連以往熱鬧非凡的戲院和酒樓,都少了些歡聲笑語,大多數人的注意力都不在戲曲和美酒上了,而是三三兩兩地聚集在一起低聲地討論著時局,各自斟酌著日後的抉擇。
街麵上散落著幾張別人丟棄的《時事日報》的報紙,那是紫禁城極具影響力的報刊之一。隻見報紙的頭版頭條上白紙黑字地印刷著“山海關淪陷”的字樣,那幾個加大加粗字體,讓這座城市原本就不高的氣溫又下降了幾分。
時國義今年已經五十出頭了,現下就職於清華園,擔任大學教師教導學生的同時,還從事著生物方麵的研究。要說起這山海關,時國義的祖籍就是在那裏,他從小也是在那裏長大;直到後來他出國前往英國康橋學院留學,回國後到首都從事教育和學術研究,這才舉家搬來了紫禁城。
對於這自己家的家族曆史,時國義從小就很感興趣,這種興趣源自於他小時候祖父給他講的一個又一個奇妙的故事。時國義的祖父還在世的那會兒,滿清王朝還沒有滅亡,人人的腦後都還留著一條長辮子呢。那個時候時家還住在秦皇嶼山海關的祖屋,那是一座還算寬敞的宅院,時家老爺子總是喜歡坐在自家庭院的天井裏,抱著還是個小不點的時國義,給他講一些故事,其中講得最多的就是時家的家族曆史。
“小義啊,你相不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仙啊!”時家老爺子曾這麽問時國義。
光緒九年,也就是五十年前,那時時國義還隻有五六歲大,哪裏會想得那麽多,隻聽得自家爺爺這麽問,也就隨口答道“那然相信啦,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神仙,那麽《西遊記》裏的孫悟空又怎麽能一路降妖伏魔,保護唐三藏上西天取經呢!”
時家老爺子撚著胡須,被自家孫子的答案逗得嗬嗬直樂,然後說道“小義啊,唐玄奘取經在曆史上確實是真的,但他並不是去西天,而是去了印度。《西遊記》隻是後人編寫出來的話本小說,那些個神仙妖魔都是吳承恩老先生杜撰出來的,實在當不得真啊。”
時國義的小臉頓時哭喪了起來,失望之情溢於言表,顯然在小孩的內心深處,其實很是向往《西遊記》中的神仙道法。他抬頭望著爺爺,問道“難道這個世界上真的沒有神仙嗎?”
時家老爺子摸著胡子“嗬嗬”地笑了幾聲“《西遊記》不是真的,可這並不代表神仙就不存在了。你知道嗎小義,其實我們時家,也算是神仙的後代了。”
時國義的眼睛頓時閃閃發光起來“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爺爺難道還能騙你嗎!”老爺子的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這些個事情,爺爺也是在小時候聽我的長輩告訴我才會知道的,這一切還是得從咱們時家的先祖說起。話說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們時家的先祖並不姓時,而是姓魏。”
“姓魏?”時國義疑惑道,“那後來怎麽又改姓時了?”
“本家先祖的來曆,已無從考證。”時家老爺子緩緩道來,“據說當年先祖隻是一戶貧窮人家的孩子,隻因為這個家庭太過貧困潦倒,而家裏的孩子本來也多,實在是沒辦法再養這一個了,便把這孩子丟到了荒郊野外;也有別的說法,說先祖其實是大戶人家的私生子,生下來後府裏容不下他,便讓管家把這孩子給丟了。總之本家的先祖,其實是一個棄嬰。”
“本來吧,一個被丟到荒郊野外的棄嬰,肯定是活不了多久了。沒想到,這時來了一個仙女,把我們家先祖帶到了一處鮮花四季盛開的仙境裏,賜姓為魏,並把他撫養長大。但是,隨著先祖的慢慢長大,身為男兒的特征也越來越明顯,那仙境裏從來就沒有過什麽男子,自然也不會因為先祖就破了這個例。於是,那名仙女就把先祖托付給了一個相熟的仙人,讓先祖以後就跟著這個仙人生活。而這個仙人,就是姓時。”
時國義的興趣完全被勾起來了,停爺爺講著講著便停了下來,急忙催促道“然後呢?”
時家老爺子續道“後來,天地間發生了一場浩劫,仙界的人飛升上天,人界則帶著濁氣下沉,是為凡塵俗世。那姓魏的仙女從此便到了天界再也沒有下凡過,而那位姓時的仙人則帶著先祖留在了山海關,定居了下來,一直到今天。”
時國義聽完故事,麵露喜色“原來我們家真的是仙人的後代呀!可是既然我們是仙人的後代,為什麽我們不會施法術呢?我看《西遊記》裏的那些神仙,隨便揮手一變,就能變成許多好玩的和好吃的,可有意思了!”
時家老爺子哈哈大笑,說道“你這小子,就隻想著玩的和吃的。都說了《西遊記》裏的內容都是杜撰的了,那些神仙法術自然也不是真的。真正的神仙道法,和你口中的那種法術,可完全不一樣。”
“那爺爺你見過嗎?”時國義的眼睛裏閃動著好奇的光芒。
“當然沒見過。”時家老爺子笑眯眯地說道,“先祖所學的道法沒過多少代就失傳了,如今的時家人也就是普通人而已。”但隨即話鋒一轉,“不過,道法的運使方法雖然失傳了,可是記載著道法的那本書,卻作為我們時家的傳家寶流傳了下來。”
“在哪裏?我要看我要看!”時國義興奮地大喊道。
時家老爺子拗不過自家孫子,便佝僂著腰背站起身來,牽著時國義來到了一座閣樓裏。這座閣樓位於時家大宅的後院,裏麵放著的可都是些珍稀的物件平日裏時父和時母都不允許時國義跑進閣樓裏玩耍,生怕他弄壞了什麽東西,又或是在哪個邊邊角角裏磕了碰了。如今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時國義心裏是一陣激動,同時也莫名的緊張。
時家老爺子在閣樓的書架上尋找著那本所謂的道法秘籍,但也不知是年歲大了記性不好還是那本秘籍被藏得太深了,他翻了好久也沒有找到。時國義在一旁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便在這四下裏轉悠起來,眼睛一瞥間,便瞧見了一朵栽在一個巨大花盆裏的奇花。
這是一朵連莖大花,它比時國義這輩子見過的任何一朵花都要漂亮,從外型看上去像是海棠,心形的粉色花瓣一簇一簇的,嬌豔動人,既似胭脂點點,又如曉天明霞;花蕾中央是金黃色的花蕊,便似繁星點點,使花兒更加奪目。這些都還不算什麽,更令人稱奇的是,那如同翡翠般的葉子上點綴這幾個明亮的黃點,時國義留心去數了一下,每一片不多不少,都是七個黃點。
海棠自古以來還是雅俗共賞的名花,素有“花中神仙”之稱。明代《群芳譜》中有記載“海棠有四品,皆木本。”這四品指的是西府海棠、垂絲海棠、木瓜海棠和貼梗海棠。其中屬西府海棠最為嬌豔動人,既香且豔,是海棠中的上品。紫禁城的禦花園中就植有西府海棠,每到春夏之交時,朵朵鮮花姿態明媚動人,楚楚有致,並與園中的玉蘭、牡丹等名貴花種相伴,形成“玉棠富貴”的意境,為世人所讚譽。
眼前這花雖然隻有單一的一朵,而且是栽在花盆之中,少了些自然的美態,但時國義打心底裏覺得,這就是世間最美麗的花朵,哪怕是把它局限在暗無天日的室內,也無法遮掩它的美感。這種感覺一直保留到了現在,即便是後來時國義去紫禁城禦花園裏見到了真正的西府海棠,也沒覺得那正品的花朵比閣樓裏那連莖大花要豔麗多少。
時國義瞧著瞧著,便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去觸碰那朵大花。忽然間一根旱煙鬥從旁邊伸了過來,打中了他的手背。時國義像是觸電了一般哆嗦了一下,急忙把手伸了回來,隻見時家老爺子站在旁邊,嚴肅地說道“小義,這朵花不能碰!”
時國義不解道“為什麽呀爺爺?”
時家老爺子看著那朵連莖大花,微妙地眯了眯眼睛,說道“此花名曰‘七心海棠’,雖然名字裏帶著‘海棠’的字樣,但並不是真正的海棠花,而是另一種奇特的品種。這花奇就奇在——它的花期長達十年之久,而且一代隻長這麽一株;也就是說,這世間除了這一朵七心海棠之外,再也沒有別的七心海棠了。”
時國義瞪大了眼睛“這麽名貴的品種,咱們家是怎麽得到它的呀?”
“這就和爺爺剛才和你講的故事又有關係了。”時家老爺子笑道,“因為這花和那部道法秘籍一樣,也是一代代傳下來的。據說,這就是那位姓魏的仙女,在分別時留給我們家先祖的禮物!”
“那這種話豈不是也有千百年的曆史了?!”時國義訝異道。
時家老爺子點了點頭“不錯。”
“難怪呢,”時國義懵懵懂懂地說道,“我說爺爺你怎麽不讓我碰,原來是怕我弄壞了這朵千百年的名花啊。”
時家老爺子把時國義抱了起來,笑道“這隻是其一,還有一點就是——這朵花雖然看起來很漂亮,但是它的身上,蘊藏著致命的劇毒!如果在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的情況下就直接去碰它,那後果可是不堪設想的!”
時國義一張小臉頓時嚇得慘白,一時間連話都說不出了。
“小義啊,你要記住。”時家老爺子語重心長地說道,“凡事不能隻看外表,還要懂得透過現象看本質。就好比生長在野地裏的那些蘑菇,外表越是鮮豔美麗的,它的毒性也就越烈。你以後長大了,可千萬要記住爺爺告訴你的這番話啊。”
時國義忙不迭地點頭“知道了,爺爺。”
時家老爺子“嗯”了一聲點了點頭,忽然像變戲法似的騰出一隻手來,那手上已多了一本老舊的冊子,笑道“秘籍找到了,要不要看?”
“要看!”時國義頓時把方才的驚恐拋到了腦後,伸手去拿爺爺手中的秘籍。祖孫倆玩鬧著走出了閣樓,隻剩下那朵嬌豔欲滴的七心海棠,還在那裏獨自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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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時國義第一次了解七重樓,以及自家先祖與萬花穀魏傾城和“拜月居士”時斌之間的關係。後來時國義長大了,思想漸漸成熟,也就沒再把小時候時家老爺子關於神仙世家的故事當真。
再加上當時時局動蕩,清政府內憂外患,時國義立誌要學成報國,又正巧趕上了光緒帝支持康有為、梁啟超等人的執行“維新運動”,實施新政,便離開了山海關,到京都求學,憑著自己的實力考入了京師國教學院,接受先進的教育,在唯物主義思想的熏陶下,更是不會相信什麽神仙之說了。
不過有一點時國義一直搞不明白,那就是家傳的道法秘籍什麽的,他可以理解那是為前人的封建迷信思想,如果把那書裏的符道拿出來用科學來解釋的話,也未必不能通;但是藏在閣樓裏的那朵叫做“七心海棠”的奇花,還真就像時家老爺子所說的那般,花期足足有十年之長,這很不正常,仿佛它真的不是凡間之物;但要說那真是什麽神仙傳下來的奇花,他卻是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了。
時國義對待學問十分嚴謹,這使得他的各科成績都遙遙領先於學院中的其他學子。校方憑此為他爭取到了一個留洋英國的機會,讓他可以到康橋學院進行深造學習。在選擇專業的時候,出於對自家那朵七心海棠的困擾,時國義最後選擇的專業主修方麵,便是“植物學”。
思緒拉回到今天,時國義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清華園實驗樓的門口。天上開始下起了蒙蒙細雨,雨絲綿綿的宛如牛毛一般,隨著一陣輕風拂來在空中飄散著,在學校路邊的燈光下顯得有些朦朧不清。雨絲在頭發上沾濕了一片,一兩滴雨水順著發絲滑落,滴進衣領裏,仿佛有人往他身上放了塊冰塊,讓時國義狠狠地打了個哆嗦。
時國義胡亂地揉了揉被雨水濡濕了的頭發,把身上的大衣又裹緊了些,夾著包趕緊走進了實驗樓的門。他伸手在牆上摸了摸,才摸到開關,就想起樓道裏的電燈已經壞了有一段時間了,隻是學校的電工老楊這兩天因病休假在家,老楊的徒弟又回老家探親去了,所以就一直拖著沒有修。時國義無奈地從牆上放下手來,搖了搖頭,摸著黑一路走上了三樓,這對他這麽一個五十來歲的老教師來說可不是什麽容易事,畢竟他那雙眼睛因為長年的做實驗因為壞得差不多了。
找到了自己的實驗室,時國義從包裏取出鑰匙來開了鎖,插在鎖孔裏擰了半天,卻發現沒什麽動靜,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還有幾個學生現在還留在這裏做實驗呢,明明已經和自己說過了,可瞧他這記性,隻不過就是回家吃個飯的功夫,又忘得一幹二淨了,果然是人老了不中用啊。時國義暗自歎了口氣,把鑰匙收回了包裏,擰開了門把手。
“老師。”實驗室裏有三五個學生,此時聽見門把擰動時的響聲,都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看見了走進來的時國義,便禮貌地叫了他一聲。時國義為人親和,跟學生在一起時也不會端著架子,不像有些教師總是板著個臉不苟言笑,讓人看了就敬而遠之;和他在一起討論學術問題就跟老朋友之間在聊天一樣,既覺得輕鬆,又能學到知識。所以學生們都很尊敬他,對他愛戴有加。
時國義點了點頭,回應了一句“你們忙。”學生們便又重新把自己的視線投向顯微鏡和實驗報告上了。時國義把包放下,從旁邊的架子上拿了一塊幹毛巾,擦了擦濕漉漉的頭發和沾在大衣表麵上的水珠,又去倒了一杯熱水,喝了以後才覺得方才淋過雨後帶來的寒意一點點的去除了。
外頭的雨開始下得大了起來,雖然不是夏日時期的那種傾盆大雨,但是也是淅淅瀝瀝的,雨點打在窗戶上發出清脆的聲音。時國義圍著幾個學生轉了幾圈,回答了他們幾個疑難問題,看看這邊暫時沒有自己什麽事了,便朝旁邊的一扇小門走去。
打開那扇小門,撲麵便是一股泥土的清香和花朵芳香。隻見裏麵是一間溫室也似的小房間,那裏麵隻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擺著好幾本已經記滿了的筆記本和幾管鋼筆,正中央放著一個花盆,一朵連莖大花正綻放著豔麗的色彩。
時國義帶上手套,在七心海棠的花葉上細細撫過,仿佛覺得它真的有知覺一般,生怕用太大力會讓它感到疼痛。
他忽然間輕歎了一口氣,低聲道“這麽多年了,我還是研究不明白你啊。難道你——真的是從神仙那傳下來的嗎?!”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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