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白衣入相
到達卓越所說的那個地方是在三日之後的下午。
那是一個由小橋流水、樹畔人家的景色堆砌起來的小鎮,斑駁的石板路上行人依稀,蜿蜒的河道兩旁林立著白牆黑瓦的建築,河道中央小船搖晃,暈開一陣陣漣漪,宛如一幅寧靜淡遠的畫卷在眼前鋪展開來。
他們在一家名為惜春樓的酒樓落腳,酒樓內也聚集了不少往來各地的行人,大都是來這裏遊玩的。
惜春樓一共三層,隻有三樓是供人住宿的,二樓設有雅間,一樓通二樓,在二樓可看到一樓的全部場景,一樓中央豎起一座高台,來時正好有人在上麵說書,說到精彩之處,掌聲雷動,不絕於耳。
“什麽?”彼時吟安正站在二樓向下眺望,一時聽不清身邊人說的話。
“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希望你能帶著不聞四處走走,”卓越耐心地重複了一句。
“好啊,”吟安一口應下。
這請求說來有些奇怪,畢竟不聞是卓越的貼身侍衛,自然是要寸步不離地跟在身邊才是,可是打從進入小鎮開始,吟安便隱隱察覺卓越情緒有些不太對勁,這時見他提出請求,想來應該是有什麽為難的事吧。
“多謝姑娘,”卓越對著吟安拱手作揖,神色認真無比。
吟安頓了一下才說:“你放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不聞我們會看好他的。”
得了承諾,卓越麵色才輕鬆了一些,轉身下樓而去。
通向三樓的樓梯處,一道身影駐足而立,許久沒有半分動靜。
往來熱鬧不凡的街道上,吟安帶著好不容易哄騙出來的不聞,身後則跟著走得漫不經心的段千山。
“安姐姐,你快看那個糖人,好好看,那隻小狗也好看,還有還有,那個泥人也好看......”
不聞拉著吟安的手,一路走走停停,穿梭在人群裏。
似乎是因為少有出來遊玩的機會,不聞一路見到什麽都說好,也隻會用一個‘好看’來形容所看到的東西。
走了有一會兒,吟安見不聞在賣泥人的攤位前駐足不前。
攤位上那些上了色的泥人色彩多變,憨厚可掬,或坐或立,僅用幾筆就勾勒出各種或喜或怒的神態,栩栩如生。
“姐姐買個泥人送給你好不好?”
“可以嗎?”不聞抬頭問。
他手裏拿著那尊肖像卓越的泥人,根本就是已經舍不得放手,卻還是不好意思地問了一句,頓時叫吟安整顆心都軟了下來。
“當然可以,”吟安摸了摸不聞的頭,將錢付給小販。
不聞手裏握著泥人,轉身不知又看到了什麽好玩的東西,急匆匆就跑開了。
“粗製濫造,”段千山看了一眼攤位上的那些泥人,眼底閃過一絲嫌棄。
吟安懶得理他,剛才在酒樓裏本來是叫穆百一起來的,沒想到他自己說要跟著他們,一路上還嫌東嫌西的,傲嬌得很。
“咦,”吟安的目光突然被攤位上的一個泥人吸引過去。
那是唯一一個畫著白衣的泥人,胖乎乎的,左唇上揚,似乎帶著一股張揚的意味,嗯,很像一個人。
“喏,給你。”
段千山正轉頭看向河道中央,手中冷不丁被人塞了什麽東西,等回過神時,手中便多了一個他剛才嫌棄過的泥人。
他垂眸看了一眼,眼帶嫌棄,真醜,又仔細看了幾下之後,好像更醜了。
最終還是忍住了扔掉的衝動,收進了衣袖裏。
夕陽西斜,三人才悠閑地走回惜春樓,在門口正好遇到剛回來的卓越。
他的臉色算不上太好,雖然平時也是麵無表情的模樣,但現在卻讓人清楚地感覺到淡淡的不開心。
“大人,”不聞看見卓越,連忙跑了過去。
卓越原本是低著頭的,看見不聞過來,抬頭才發現吟安好段千山也在。
他伸手摸了摸不聞的頭,而後對吟安說道:“今日有勞姑娘照顧不聞了。”
臉色如常,禮數周到,卻莫名讓人感覺到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等不聞拉著卓越進了酒樓,吟安才低聲問了段千山一句,“你知道發生什麽事了嗎?”
“大約是因為他那群所謂的家人,”段千山的神色難得有幾分嚴肅,轉身走進了酒樓。
“家人?”吟安立即跟了上去,“怎麽說?”
段千山:“當今右相卓寧,是白衣入相,而他的本家,就在這座小鎮,他的家人自然也在這。”
“白衣入相,”吟安琢磨著這幾個字,覺得有些耳熟。
對了,方才在回惜春樓的路上,路邊小孩唱的歌謠裏,不就有白衣入相四字麽。
一朝白衣入相榮華顯,十年忘恩負義數無情。
當時她還以為說的是哪個曆史人物,卻原來說的是當今的右相,卓越的父親。
段千山看她的模樣,便知道她想到了剛才那些小孩子唱的歌謠,“怎麽?你也認為當今右相是忘恩負義之人?”
“自然不是,”吟安搖了搖頭,“隻是覺得奇怪,為什麽會有人用歌謠來罵......形容一個堂堂丞相,而且右相似乎也沒有理會的意思。”
按理說,身居高位的人,大多會在意自己的名聲,卓寧既然是丞相,不可能連有人在用歌謠編排他也不知道,所以就隻有一個解釋,就是他不想理會。
“其實也不奇怪,”段千山解釋道:“因為右相,當年是被逐出家族的。”
吟安:“逐出家族?”
段千山:“不錯,當年的右相,出生於經商小戶卓家,卓家往前一代是農戶人家,到了右相的父輩,因為經商發跡,也算過上了較好的生活。
右相的父親卓遠清那一輩,加上他的兩個弟弟,共有三個男丁,也都走了經商的道路,右相是卓遠清的正房夫人呂氏所生,但呂氏在生下右相之後的第七年不幸便染上重病去世,後來卓遠清迫於家母的壓力續娶了妻子孔氏,孔氏剛入門時對右相也是極好。
但後來孔氏自己接連生下卓瑾、卓瑜兩個兒子,對右相的關注也就少了,而右相的父親卓遠清,在右相九歲那年因為思慮呂氏過重,也是撒手人寰,自此,右相的日子便愈發不好過了。
卓家因為經商之後日子才好過一些,但右相自小便對丹書史冊極有興趣,打定主意將來要入仕為官,將一身本事報效國家,家裏人得知這個消息,自然是不大願意的,因為卓家的家業,還等著右相長大之後去繼承。
而右相的繼母孔氏,為了自己的兩個孩子著想,表麵上裝作勸解右相,背地裏卻對右相冷嘲熱諷,又跟家中人說右相執拗、不聽勸告,最後給右相安上不尊父母、枉顧孝道的名頭,在右相弱冠之年,將其逐出家門。
在那之後,孔氏牢牢握著卓家的家業,而右相靠著昔日讀書好友的接濟,趕赴科考,一朝中了狀元,之後又憑著自己的能力,官至丞相。”
“那之後呢?”吟安倒了杯水遞到段千山麵前。
段千山伸手接過,喝了一口後繼續說了起來。
“右相為官二十年,一直沒有與家人聯係,直到官至丞相之後,才派人回家中說了一聲,而他的繼母孔氏,見右相居然當上了丞相,先是把右相找回了家,右相回家之後,孔氏做的第一件事,就要求右相在朝中為他的兩個弟弟卓瑾卓瑜謀好處,不僅如此,右相回家當天,整個卓家的人都去了,而且都無一例外地跟孔氏提出了一樣的要求,更有甚者,是要求右相為其在朝中謀一份職位的。”
吟安聽罷,氣得整個手都在發抖。
“那之後呢?”
“之後,右相自是不肯,當著卓家一大家子的麵拂袖而去,自此再沒回過卓家,更未曾踏進這個小鎮一步,再然後,孔氏開始就編造各種事敗壞右相的名聲,剛才在街上聽到那些孩子唱的歌謠,也是孔氏叫人整出來的傑作,至於右相為何放任卓家人如此放肆,有人說是因為孔氏說的都是真的,也有人說他是念及父母,所以才沒對卓家動手。”
“你說的,都是真的?”略帶著顫意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吟安一轉頭,便看見不知何時站在他們身後的卓越。
他向來不起波瀾的臉上此時多了幾分不可置信和憤怒,眼眶微微發紅,垂在身側的手更是緊握成拳,眼睛死死看著段千山,執著的想要得到一個答案。
段千山沒去看他,低頭喝著水,一個“是”字從他口中輕忽的飄出,卻像是鋒利的冰刀,一下插進他的心頭,鮮血淋漓。
卓越整個身子晃蕩了一下,眼裏瞬間溢滿的各種情緒很快沉寂下去。
“大人......”不聞看著卓越往酒樓外走去,連忙想要跟上。
“別跟過來,”卓越的語氣平靜而堅定,而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大人,”不聞跟到了門口,最終還是沒敢跟上去。
“安姐姐,大人不讓我跟著,他不讓我跟著,要是出事了怎麽辦?”不聞急得快哭出來。
“沒事,我去看看,你待在這裏等我們回來。”
“那你一定要把大人平安帶回來。”
“好。”
安撫好不聞的情緒,吟安才出了酒樓,往卓越離開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