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三章:主不可以怒而興師
「咚!」「咚!」「咚!」
轘[huàn]轅關外,土黃色的旌旗匯聚在一起,猶如海潮一般。
渾厚的戰鼓聲緩緩自其中響起,向著四方漫卷而去。
戰馬嘶鳴,鼓號通通。
黃巾軍的大營綿延十數里,四周早已築起高牆,立上了拒馬。
一隊隊頭纏著黃巾,身穿著革甲,按配著弓弩的黃巾弓弩手站在高牆之上警惕的觀察著遠方,嚴陣以待。
轘轅關外的原野之上,無數手執著黃旗的黃巾軍騎兵賓士於其上,縱聲呼喝。
轘轅關的關牆雖然經過了修補,但是仍舊顯得頗為殘破。
關牆之上,漢軍的軍卒一顆沒有停歇,他們搬運著沙袋,搬運著武備。
漢軍的力士正在調校著架在關牆之上的床弩,固定在城牆之上的投石機旁大量的漢軍正在忙碌,輸送著石彈等一眾所需的物資。
一隊又一隊的漢軍軍卒在各自長官的帶領之下沿著城牆的馬道快步向前。
空氣之中充斥著濃烈的血腥味,就在他們登上城牆之時,在另一側的馬道上,大量的傷兵被攙扶著,抬下了關牆。
他們再一次擊退了黃巾軍的攻擊,但是這一次他們的傷亡比起前一波要更為慘重。
黃巾軍的攻勢一次比一次更為迅猛,一次比一次更為猛烈。
關牆之上所有的漢軍皆是臉色凝重,憂心仲仲。
他們沒有信心,他們已經失去了該有的信心,哪怕他們現在的主將是那個曾經在數月之間攻破了百萬黃巾,攻堅易於折枯,摧敵甚於湯雪的皇甫嵩,但是這一切也沒有能換回他們的信心。
如今的黃巾軍已經不再是光和七年的黃巾軍了。
現在是初平三年,已經過去了整整八年的時間。
轘轅關內,一處堡壘之中高豎漢軍大旗,大量身穿著戎裝,按配著刀槍的武士林立於四周。
這裡便是漢軍中軍的所在之地。
黃天戰鼓的聲音渾厚無比,其戰鼓的選材皆是一等一的材料。
戰鼓極大,鼓槌每一次的敲擊都會使其發出渾厚而又有力的響聲,直擊人的胸腔,讓人不由得熱血沸騰,慷慨激昂。
轘轅關外黃天戰鼓的響聲,就是到了轘轅關內依舊能夠聽到。
房舍之中,皇甫嵩獨自一人坐在軟榻上。
轘轅關外那沉悶的戰鼓聲猶如重鎚一般,一下又一下狠狠的敲擊在他的胸腔。
低沉的號角聲響起,皇甫嵩知道那是黃巾軍進攻的號角。
「咻——————」
又是一聲高昂無比,極富穿透力的哨音。
緊接著山呼海嘯一般的喊殺聲已經是從轘轅關外爆發而出。
各式各樣的聲響紛紛貫入皇甫嵩的耳中,貫入了他的腦海,讓他的靈台沒有辦法清明。
凝視著案桌上的堪輿圖,皇甫嵩微微有些失神。
八年之前,他帶領著三河五校的禁軍,兵臨廣宗城下,圍困黃巾軍十數萬大軍於廣宗,連勝數陣,逼迫著張梁只能龜縮在城中不敢出城作戰。
授鉞於初春,收功於末冬,兵動若神,謀不再計,旬月之間,神兵電掃,攻堅易於折枯,摧敵甚於湯雪。
七州席捲,屠三十六方,夷黃巾之師,除邪害之患,或封戶刻石,南向以報德,威震本朝,風馳海外。
被任為左車騎將軍,領冀州牧,拜為槐里侯,食槐里、美陽兩縣的租稅,食邑共八千戶。
明明百萬黃巾已經覆滅,明明國家之中的姦邪已經被清除,明明邪祟妖魔已經被驅除。
但是不過八年的時間,偌大的國家,卻已經是變得千瘡百孔。
一年又一年,一月又一月,總是聽到叛亂和寇邊的消息,從滿頭青絲到兩鬢斑白。
他為大漢掃平了一個又一個蠻夷,為大漢蕩平了一場又一場叛亂,但是國家仍舊動蕩,國家仍舊衰弱。
動蕩沒有一絲一毫平息的跡象,相反還愈演愈烈。
董卓竊國,群雄割據……
烽火燃遍了神州大地。
王非王,侯非侯,千乘萬騎上北芒。
西頭一個漢,東頭一個漢,鹿走入長安,方可無斯難。
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
一聲聲的童謠,一樁樁的舊事浮現在了皇甫嵩的腦海之中。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他太累了……
他的眼睛已經不再明亮,他的背脊已經不再挺直,他的身軀已經不再有力。
他已經老了……
他已經不是那個在雁門關上意氣風發的軍侯,為了爭一個先鋒之職而與其他將校爭執的面紅耳赤。
他老了,老的無法在縱馬馳騁,老的已經無法在沙場之上再度殺敵。
一樁一樁的心事壓在皇甫嵩的心頭,壓的他難以喘息。
太行山,許安。
沒有人想到,一個從下曲陽逃出來的無名小卒,攪動了如此大的風雲,攪動著天下不得安寧。
閻忠昔日在帳中的話語再度迴響在皇甫嵩的耳畔。
皇甫嵩心中真的悔恨。
他後悔沒有殺了閻忠,當初閻忠勸他進位之時,他確實動搖了……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閻忠曾經和他的說的言語。
他讓閻忠追擊,卻給了閻忠機會,也給了那個從下曲陽逃出的無名小卒許安一個機會。
他撲滅了八州的大火,卻沒有發覺一點火星掉入了太行山,掉入了裝滿了乾柴的太行山中。
潛龍入淵,再也無法阻攔。
北境已經燃起了熊熊的大火,那大火難以熄滅,也無法忽視。
那北境的大火正向著南方,向著他們,帶著無盡的怒火席捲而來。
如今兩京淪陷,群雄割據,諸侯心思各異,正應了那句流傳廣泛的讖[chèn]言。
天地反覆兮,火欲殂;大廈將崩兮,一木難扶。
皇甫嵩閉上了雙目,依靠在身後的軟榻上。
這八年來發生了太多的事情,發生了太多的變化。
天下已經變得面目全非。
在來自陳都的天使傳詔命他和蓋勛兩人北上援助兩關之時,皇甫嵩也得知大概的情況。
孫堅其實已經是被困在了東郡,三面合圍之下,形勢岌岌可危,稍有差池,便是萬劫不復。
不知道過了多久轘轅關外如雷的戰鼓聲緩緩停息了下來,那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也慢慢消散了下去。
皇甫嵩緩緩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神之中充斥著皆是疲憊。
他不再年輕,疾病折磨著他的身軀,一路的奔波讓他難以堅持下去。
房舍之外,傳來的一道腳步聲,很快敲門的聲音出現在了皇甫嵩的耳畔。
「進來。」
皇甫嵩將身軀往上方移了移,發出了聲音。
木門應聲打開,一身風塵僕僕的長史梁衍走入了房舍之中。
「蛾賊退了?」谷
「暫時退了。」
梁衍的臉色有些凝重。
「加固后的城牆還是擋不住蛾賊軍中的『霹靂車』,恐怕還是需要另覓他法。」
「城牆必須要加固,否則蛾賊可以一直憑藉著霹靂車,可以無懼任何關卡阻礙,進而掌控主動權……」
梁衍沒有繼續說下去,他注意到了皇甫嵩萎靡的神色。
「將軍……」
皇甫嵩生病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曾經的舊傷也在這個節骨眼發作,每日每夜折磨的皇甫嵩難以安眠。
「不礙事。」
皇甫嵩止住了梁衍繼續詢問,問出了自己的問題。
「許安來了嗎?」
「來了。」
皇甫嵩雙目微凝,他雖然早有料到,但是聽到梁衍肯定的回答,還是心中微震。
許安是張梁的弟子這個是事實,《太平經》多半也在許安的手中。
下曲陽之戰。
張角被剖棺戳屍,傳首京師,張寶被重重圍困於下曲陽城府衙力戰而死,張梁於下曲陽城外密林之中力歇被捕,最後送回京師,被施以炮烙之刑。
廣宗、下曲陽,命喪於他手的黃巾軍何止有二十萬人……
「果然。」
皇甫嵩面色凝重。
「還有其他的消息嗎?」
「有。」
「許安帶了驍騎、西涼兩營的騎軍……」
梁衍停頓了一下,隨後繼續說道。
「還有四營武卒。」
「四營武卒……」
梁衍話音未落,皇甫嵩的臉上已經是露出了笑容。
「一萬五千名武卒,兩營一萬餘名騎軍,再加上轘轅關外的并州營和兩營銳士,許安這一次真是快拿出了所有的家底了。」
太平道有鷹狼衛,漢室也有繡衣使者。
太平道中的一些細節漢庭很難知道,但是對於軍隊的編製,繡衣使者也是下了極大的功夫,大致的規模還是被漢庭安插的間諜弄的較為清楚。
直屬於許安的部曲,步卒共有八營,四營武卒、四營銳士,共計有三萬人。
騎軍有驍騎、武驤、并州、上谷、西涼五營,共計二萬五千人。
這一次,除去龔都帶領的武驤營和兩營銳士,還有留守洛陽的上谷營外,全都到達了轘轅關外。
四營武卒、兩營銳士兩萬餘人,驍騎、西涼、并州三營一萬五千騎軍,共計有三萬五千人。
這絕對是許安目前能調動所有精銳戰力。
梁衍的臉色凝重,黃巾軍的戰力今非昔比。
昔日在下曲陽面對著十六萬黃巾大軍梁衍的臉色都沒有多少的變化,但是這一次三萬五千餘名黃巾軍卻是讓梁衍感到了極大的壓力。
朱儁敗在了許安的手上,盧植也敗在了許安的手上。
韓遂、馬騰麾下的十數萬西涼騎沒有能夠奈何許安,一死一降,涼州不到一年便被安定。
董卓麾下將兵過十萬,華陰一戰,五萬大軍灰飛煙滅,土崩瓦解。
似乎沒有任何事物能夠阻止黃巾軍的前進,似乎沒有任何人能夠擊敗如今那如日中天黃巾軍。
「稍後你去召集諸將參加軍議。」
皇甫嵩原本有些萎靡的臉上出現了一絲別樣的潮紅。
他撐著軟榻,有些艱難的站了起來。
梁衍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皇甫嵩有些顫顫巍巍的身軀。
「義真……」
梁衍的聲音有些顫抖,他和皇甫嵩兩人少時就是友人。
從雁門郡到廟堂之上,他一直都是皇甫嵩的謀主,他和皇甫嵩相識多年。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皇甫嵩如此的衰弱,如此的萎靡。
「這個世間無人能夠長生,那自稱大賢良師的張角也逃不過生死,我不過一介凡人,又如何能夠猶如松柏一樣長青不倒?」
皇甫嵩的臉色並沒有如同梁衍一般改變。
在梁衍的扶持之下,皇甫嵩終於是站穩了身形。
「先扶我出去。」
梁衍的攙扶著皇甫嵩向前緩緩走去。
皇甫嵩邁開了步伐,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起初他還需要將身軀大部分的重量都壓在梁衍的手上,而隨著逐漸邁開的步伐。
原本很久之前便消失在皇甫嵩身軀之中的氣力又慢慢的回歸到了皇甫嵩的身上。
皇甫嵩的步伐慢慢的變得堅定了起來,慢慢的變的沉穩了起來。
「嘩——」
木門拉開,門外的天空之中已是一片火紅。
夕陽西下,黃巾軍這一天再度在轘轅關下無功而返。
但是皇甫嵩很清楚,許安已經領著黃巾軍的主力抵達了轘轅關外。
明天,黃巾軍將發起對於轘轅關外最為猛烈的攻擊。
皇甫嵩此時已經不再需要梁衍的攙扶了,他抬起了手,接住了一道從西面落下的餘暉。
皇甫嵩陡然有些恍惚,眼前的場景和八年前那一天的場景出奇的相似。
天空的顏色和落下的餘暉,簡直如出一轍。
皇甫嵩閉上了雙目,耳畔再度迴響起了張梁那一聲聲憤怒的質問。
「爾等豐衣足食,便以為這天下俱是如此?真是可笑至極!」
「天下大旱,反而稅賦日重,我等升斗小民但求一生,又有何錯!」
「呼——」
皇甫嵩睜開了雙眼,吐出了一口濁氣。
他沒有辦法回答張梁這個問題。
謀逆之罪,必須株連九族,不然不足以震懾天下,他從來沒有後悔過他的選擇。
「荀子曰: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
「許安確實要比他的老師張梁要出色的多。」
皇甫嵩放下了伸出去的手。
「只是終究還是太過於年輕……」
「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致戰。」
「他老師張梁明白的道理,他卻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