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寒梅殤
前有猛虎，後有追兵，眼下別無他法，唯有奮力殺出一條生路，洛木青使出了十成功力，折扇如一抹虹光盤旋飛出，簡簡單單的一紙折扇，卻蘊藏著無以倫比的氣勢，折扇舞動的痕跡，尺寸之間，綻放著堪比太陽的灼目光華。
此招變化萬千，暗含無窮奧妙，取潛龍出淵之意，走王霸碾壓之道，若有若無間，仿佛一頭威嚴霸氣的五爪蒼龍，從紙扇上的山水墨畫中遊走出來，腳踏黃土，頭頂青天，威嚴無窮，咆哮著撕裂一切敵人！
擋在洛木青前麵的正是劍閣無雙劍客——無情劍樊千秋，一心隻修無情劍道的樊千秋。
人無情，劍亦無情。
他麵色沉靜，似水平平，令人看不懂他的心緒波動，仿佛世間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動搖他的心靈，哪怕麵對的是一頭遠古巨龍，他亦無悲無喜，無驚無懼，簡單的單掌扣在劍鞘上，咻的一聲，劍出鞘，初時三寸劍芒冷如霜，其後萬種寒光照九州！
青虹已出，劍氣飛舞。
似要一劍屠龍！
這個時候，沒有什麽留力一說，洛木青知道，如果不用出最強的力量，他無法突破樊千秋的封鎖，樊千秋知道，如果不使出最強的一劍，他攔不住盜聖。
是以，這一次過招，迸發出了最凶烈的火花！
江湖中人過招，有時候未必就像故事裏那種，某兩名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輩於某時某地交戰，戰時幾天幾夜，直打得日月無光天地失色……
有時候，真的隻是短短一瞬間，勝負便知分曉。
樊千秋身形暴退數丈，握劍的手在微微顫抖，致使劍尖亦在輕鳴顫動，寒光黯淡，不複光華，難以想象，大名鼎鼎的無情劍居然握不穩一柄劍！
一名劍客，手握不住劍，與敗無疑。
他敗了。
但他也勝了，因為空中有一紙折扇，碎片成漫天雪花飄落，劍氣屠龍，一襲青衫，被迫停住了步伐。
樊千秋心有不甘，因為他輸給了盜聖，他心有欣喜，因為阻擋住盜聖片刻，也算是一種勝利。
洛木青心中大寒，劍氣屠龍之後，並未消散，竟然織繞成一張無形羅網，籠罩著他，桎梏著他，如同囹圄，無可掙脫，這種劍招，匪夷所思！
他動不了！
就在他鼓蕩周身氣力將要破開劍網的時候，後方傳來一聲充滿戾氣的怒喝聲。
有一血影，如鬼似魔。
“受死吧！血魔大法！”
天空好像破裂了，浮現一條條血色的痕跡，有一隻充滿鮮血的大手，放出了囚困在另一方世界的血魔，所有的力量，直衝動彈不得的洛木青。
此時此刻，洛木青已無應對之法，將死之際，盜聖回頭，愕然發現，懷中溫熱的嬌軀倏而遠離自己的懷抱，一隻柔荑用力的推開了他。
轟！
一道血色的掌印，印在白裙上，萬千的血影吞噬著這具嬌柔無力的軀體。
飛雪消融，梅花凋零。
“梅仙子！梅仙子！”洛木青雙眸赤紅，目呲欲裂，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狂吼。
砰地一聲，劍網破裂，重新恢複行動能力後，他第一時間飛身掠去，半空中抱住吐血的梅月清，倆人跌落地上，低頭一看，潔淨無瑕的白裙染上了點點血花，女子的俏臉蒼白得可怕，仿佛一朵風雨摧殘過後的嬌花，他心裏登時湧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慌亂。
“梅仙子，你怎麽樣了？你怎麽了？”
青色麵具被剛猛的掌風撕裂了，片片破碎，掉在地上，陡然間，他的心，好似也缺了一塊，空洞洞的。
正與齊通炎纏鬥中的烏鴉子，拚力一掌將其逼退，已經抵達崖邊，正要跳下山崖，見此情形，心中湧起無窮驚駭，暫時放下楚木，飛身擋住欲要偷襲的血魔子。
“梅姐姐！”
楚木兩眼一黑，噗通掉在地上，呆呆愣愣，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所有人都驚住了，不約而同停手，目光匯聚在盜聖和梅月清身上。
周邊所有的聲音，洛木青都聽不見了，唯有眼簾中這個白裙女子的身影。
他用力握著一隻芊芊柔荑，清晰感受到一股駭人的冰冷，這冰冷觸及皮膚，傷及靈魂，在體內蔓延著、婉轉著，溫熱的血液仿佛就此凝住了，這股冰冷漸漸到達了心底，冷得過分！
“洛大哥……”梅月清的臉色蒼白得嚇人，猶如千年不化的天山積雪，沾著嘴角的鮮血一滴滴滑落，滴在一襲青衫上，滴在青衫主人的心間，滴落了沉澱的記憶，滴落了逝去的年華，她顫抖著伸手，輕柔地撫摸著眼前這個一直深愛著的男人，斷斷續續道：“其實……我……還是喜歡你像以前那樣子，喚我清妹……”
清妹……
清妹……
清妹……
一聲溫柔的呢喃，使得一絲火熱從冰冷中誕生，灼燒身體，灼燒記憶，灼燒靈魂，喚醒了記憶深處一直塵封的角落，洛木青的身在顫抖、心在顫抖、魂在顫抖，腦中倏而閃過一幅幅模糊的畫麵，逐漸變得清晰……
驀然間，他看到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梅花樹下，一襲白裙似雪，二八年華擁有著一張盛世容顏，明明心中萬般不舍，可嬌美的少女還是堅持著微笑，立於雪中，如同一株傲雪的寒梅，“洛大哥，不用擔心我！你去吧，我就在這兒等你回來！”
……
驀然間，他看到巍峨山巔上，一名女子埋頭在自己的懷中悲痛哭泣，明明最煩女子哭哭啼啼，總覺得這樣子過於嬌氣，可卻偏偏鬼迷心竅地伸手抱住了她，女子抬起臻首，秀氣的靈眸哭得紅腫，“洛大哥，謝謝你！謝謝你幫我報仇！謝謝！”
……
驀然間，他看到自己將一名柔弱少女擁在懷中，一紙折扇孤身獨鬥八大匪寇，刀光劍影裏，漫天鮮血中，少女的眼神充滿了擔心和柔情。是什麽時候的事？哦……想起來了，那時的他，是江湖狂生，那時的她，是困於回龍寨中的柔弱少女。
……
驀然間！驀然間！驀然間！……
刹那之間，他看到了許多熟悉而陌生的畫麵，塵封在心海深處的記憶紛紛湧上心頭！
一張俏麗中帶著青澀的少女俏臉，和眸中這名豔麗女子的身影倏而分離，倏而重合，恍若混沌旋轉一般，世間再無其它，最後，腦海裏隻剩下一道梅花樹下聞香起舞的絕色身姿。
痛！
仿佛有一把刀，在狠狠地刺穿著心靈。
是了，飛羽山上，梅花樹下，一直有位癡情少女在等待著他歸去，為什麽他偏偏就忘記了呢？
哪怕那個時候有再多的事情處理，哪怕那個時候忙著踏馬征戰南北，哪怕那個時候他遇到諸多變故……哪怕！哪怕！哪怕有千萬個理由，他都不該忘卻……
他……竟然沒認出來她，他……竟然還一直對她冷漠相對！
洛木青流淚了，從來都是瀟灑示人的盜聖此刻流淚了，盡管如此，他卻發現哪怕流出再多的淚水，都無法承載住心中無窮無盡的悲痛。
這股冰涼卻又摻雜著灼熱的觸感是什麽？
意識開始模糊了，用盡了餘生的氣力才勉強睜大了些眼縫，模糊中，梅月清看到一滴滴清冷似水的淚水滑落，滴答滴答，浸潤了自己的臉龐。
他在流淚？
他是在為我的死悲泣嗎？
她臉頰暈開，如盛放的花兒，綻放了一絲笑容，很開心的笑容，發自真心的笑容，絢爛了高山流水，徇爛了刹那芳華，“洛……大哥，不……不要為我難過……我很開心……還能再遇見你……”
洛木青用力抱緊了懷中的女子，沙啞著嗓音：“為什麽？為什麽現在才告訴我？”
“其……其實我好幾次都想告訴你，我就是當年你在回龍寨中從匪賊魔爪中救出來的小清妹妹，可是當你看著我，卻形如陌路人，眼神疏離，不知怎的，我的心好痛，好痛……千言萬語我都說不出口了……”
洛木青渾身一震，心中大慟。
終於是說出了這蒼涼一生中最想對這個男人說的話，仿佛獲得了某種解脫的力量，又或許是到了回光返照的時候，風中殘燭熊熊燃燒，不知哪裏來的氣力，她說話流暢了許多：“自你……離……離開飛羽山後，我一直在等你回來，我在山上種了好多梅花樹，告訴自己，等到梅花盛開的時候，你一定會回來的，我們還會再相見！”
“後來，遇見了師傅，她把我帶到了水月宮，這些年，每到梅花花開的季節，我都會回到飛羽山，希望能夠看到你的身影，師傅打我、罵我、說我傻，說我隻是你無意中救下的一個平凡女子，你早把我忘了，不然你怎會不來找我？”
“可是，我不甘心，娘親死了，爹爹也死了，這輩子唯一值得我掛念的人，就隻有洛大哥了。兄長，你知道嗎？老天爺讓我十年後在雍州遇見你，那時候……我就在想，此生不求什麽，隻求能讓我一直能見著你的麵就夠了……”
“別說了，別說了……”洛木青聲音哽咽，撫摸著佳人青絲的手在顫抖。
這種痛徹心扉的悲痛，多少年沒有過了？
枉你稱之為盜盡仙品道盡人心的盜聖，算計天下，縱橫江湖，可偏偏連一個女子都保護不了！
遲了十年的綿綿情意，終於是在這時得以傾訴，隻是，此時佳人卻將香消玉殞，試問老天何其不公？
崖上眾人無不感受到一股心酸悲涼，紛紛轉頭，不忍再看。楚木眼圈通紅，一腔憤恨、淒涼、感傷交織，積於心胸無從發泄，直欲大吼。靈智大師與靈意大師悲歎一聲，同是低聲喧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一手促成而今局麵的血老魔，見到盜聖痛入骨髓的模樣，隻覺快意無限，逐步逼近懸崖邊上，大笑道：“桀桀桀……好一對癡情怨侶，既然人間不能重聚，何不化蝶雙飛？讓老夫助你們一臂之力吧！”
“血老魔，你該死！”老烏鴉冰冷的眼神裏充斥著無窮無盡的憤怒，飛身上前，攔下血老魔。
“住手！”
此時，靈意大師佛杵一碰，與山崖碰撞發出一聲錚響，縱身攔下老魔，站在老烏鴉身旁，怒目喝道：“老衲在此，絕不容許你再作惡！”
血魔子渾身一寒，謹慎地後退一步，不甘道：“靈意禿驢，七彩琉璃燈可是在他的身上，你是不是傻了，居然還要保他？”
靈智大師悲歎，同樣是佛杵一橫，意思明顯。
老魔陰沉著臉，一時不敢妄動，老烏鴉加上兩位佛門高僧聯手，他萬萬不是敵手。
不管周圍情形如何，此時此刻，世間仿佛就剩下倆人，白裙女子勉力伸著手，輕輕而無力地觸摸男人的臉龐，記憶中那個意氣風發的書生，翩翩君子，青衫折扇，永遠都是那麽的孤傲、輕狂、桀驁，十年後，卻看到了這對流著淚水的滄桑眸子，落寞、孤獨、寂寥……這十年裏，你到底經曆了什麽？
山風清冷，雲卷雲舒，仿佛演變著記憶中的點滴，在另外一個世界重現。
老天垂憐，十年前在飛羽山上，那一個月的草廬結伴，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福。
上蒼不公，十年與你天隔兩方，再見已是陌路人，卻成了我此生最大的遺憾。
“寒梅花，話桑麻，轉身回眸，青絲白發負韶華。朱砂淚，君子畫，刹那回首，等盡了昨日黃花。”輕輕地吟誦，道盡了十年等待，融入了似海柔情，梅月清一點點合上了眼眸，意識漸漸模糊了，聲音也愈加低沉，“洛大哥……若有……來生，能不能……讓我繼續……和你相……遇……”
啪。
柔荑無力垂落，尚未觸及地麵，一隻穩健的大手緊緊抓住，熾熱的溫度，試圖燃燒漸漸冰冷的軀體。
“不！你不會死的！”
洛木青運掌，抵住梅月清的心脈，瘋狂輸送真氣，一縷縷朦朧的白霧騰騰升起，刹那光景，他眸光黯淡，鬢發攀霜，褪去年華，仿佛瞬間老了十歲。
白霧氤氳，如夢如幻，一顆本該沉寂的心髒，突然間有了一絲跳動的跡象。
微弱，但很清晰。
崖上，眾人睜大著眼睛，心潮起伏，駭然、驚愕、不可思議，他們……好像見到了一個奇跡？
“洛施主？”最先看明白盜聖狀況的靈智大師，這時驚愕地失聲大喊。
血魔子眼皮大跳，吼道：“好個盜聖，為了救這個賤女人，竟然不惜毀掉大半的功力！沒用的，即便你能續她一時命，也不可能真正救活。”
聞言，眾人更是心下大駭，這種聞所未聞的續命之法，代價未免太大。
瘋狂的法子，瘋狂的人！
“傻瓜，你該早些告訴我的……”鬆開手掌，洛木青在女子光潔的額上淺淺一吻，攔腰抱起，環視著崖上眾人，眼神空洞得可怕，黯淡得沒有絲毫光芒，冷風如刀，吹拂著青衫搖曳，身影是那麽地孤寂蕭瑟。目光在血魔子身上停留了片刻，眸底那抹濃濃的殺意，令殺人如麻的老魔都覺得心驚，不禁蹬蹬退了兩步，回神時方覺失態，心中暗惱不已。
最後，他傳音楚木，聲音平靜，不含一絲悲傷：“小木，你害怕嗎？”
楚木流著淚，倔強的搖頭。
“很好！在你身邊有一塊圓形大石，從那個位置跳下山崖！”
乘著眾人的注意力放在洛木青身上，楚木回身一望，底下萬丈深淵，山壁如同刀削，山風呼嘯，吹在身上宛若刀割，時有山石掉落，不聞絲毫聲響。
跳崖？
楚木茫然無措，一顆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相信大哥，你會沒事的！”
心中一瞬間閃過的猶豫，被這句沉穩有力的話強行壓下，楚木哽咽著用力抹掉眼淚，重重點頭。
“保管好七彩琉璃燈！若我們兩個大難不死，八月十五中秋時分在金陵的太白樓碰麵。”
“老烏鴉，你先離開吧，這裏太危險了，我已經走不掉了，不能再連累你。”
洛木青傳音慎重叮囑，交代完了之後，他雙手用力，抱緊了梅月清，扭頭對著血魔子笑了一笑，笑意是那麽的冷酷，不含一絲溫度，如霜似雪，“血老魔，你給我記住了，她若活著，你活不過一年，她若死了，你活不過一個月，好好珍惜接下來的時光吧。天涯海角，洛某勢要殺你。”
話完，抱著瀕死的女子，轉身跳下懸崖，人在半空，衣袂飄飄，回眸的淡然一笑，盡是蒼涼。
“飛羽山下古木青，不盜仙品道人心。萬般爭鬥為哪般，誰家輸卻誰家贏？諸位，洛某先行一步！”
崖上，所有人都驚呆了！
未完，在洛木青跳崖的瞬間，崖上另一邊也有一個清瘦的人影從另一邊的懸崖上毅然決然地跳下去，眾人駭然回眸，靈智大師驚喊一聲：“小施主！”
三人竟是全都跳崖了？
老烏鴉憤憤地握拳，又鬆開，又握緊，如此這般，反複數遍，最後頹然無力地張開。
血魔子不信，走到那方崖邊往下看，漆黑無底，哪還有人影？登時，血眸猙獰，猖狂大笑：“洛木青，你還想找老夫尋仇？你自己在陰間好好會你的小情人吧！哈哈哈！”
靈智大師悲歎一聲：“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無情劍樊千秋下意識看了一眼地上的那攤血跡，哐當一聲，掌中青鋒落地，失魂落魄，喃喃自語：“萬般爭鬥為哪般，誰家輸卻誰家贏……”
“啞啞——”
烏鴉半空盤旋，繞著山崖飛翔，呱噪的叫聲中充滿了一股悲涼淒苦。
崖上的人，久久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