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高調出擊 1
誇大融資金額是行業潛規則。為什麽?行業競爭這麽激烈,一旦如實透露金額,對手很快就算出你的生存期、推廣費用、銷售價格……然後你就痛不欲生死翹翹了。而且,誇大金額可以壯我聲威,鼓舞士氣。
1出來混,有些規矩還是要守的
這次成功的融資,奠定了秦方遠在銘記傳媒的穩固位置。秦方遠似乎也明白了何謂中國特色,何謂本土化思維。在這些思維下,糾纏於細節似乎有些多餘。老嚴後來對他過一句經典的話:“投資之前要睜大眼睛,投資之後則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是10年來的心血總結。”
投資款進來不久,張家紅就開始大規模招募人才,壯大隊伍,大幹快上,張家紅在晨會上訓話,揮斥方遒:我是60後的年紀,80後的心髒,你們大部分是80後,比我年輕啊,要向我學習,融一大筆錢來了幹什麽?就得氣勢如虹,要敢於花錢,善於花錢,幹掉競爭對手,一家獨大,地位穩固,才會有業務穩固。
湯姆就是這個時候被獵頭公司給獵進來的。
那早上,張家紅叫了輛巴士把大家拉到毗鄰著名的北京101中學的達園賓館,開了一個戰略研討會,湯姆就是在這個場合出現的。
達園賓館始建於民國初年,南鄰北京大學西門,東鄰清華大學西門,西鄰頤和園,北鄰圓明園,是北京市文物保護單位。從外麵看起來非常普通,四麵圍牆,隻有一扇普通的朱紅色大門,如果不是特別注意,經常從那裏經過的人都會認為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四合院而已。推門進去,別有洞,亭榭長廊,綠樹成蔭,翠竹蔥鬱。院內有湖,湖中有島,湖邊可以垂釣、散步。總占地麵積1萬多平方米,其中湖麵至少有萬平方米,賓館的建築風格集南方水景園林和北京四合院於一體。據達園賓館歸屬國務院機關事務管理局管理,以接待高官和涉外事務為主,沒有一定的人脈關係很難安排進去。何靜,這是張總特別找關係預約的。
張家紅召集公司管理層:“最近會有大批高管加盟,充實公司的力量,希望大家要有氣魄,以廣闊的胸懷迎接他們。我相信,經過大家的共同努力,公司會有長足的發展,爭取三年內在納斯達克敲鍾。”
湯姆就是那個時候上台的。湯姆中等身材,深色襯衣,牛仔褲,比較休閑,光頭,戴著黑邊近視眼鏡。他上台:“本人姓高,祖籍湖南,在上海長大,從事廣告行業十多年,之前在企業做營銷。鄙人此生最佩服的就是一個人——林彪。這是個軍事才,解放戰爭三大戰役打了兩個。我很欣賞他的結果論。長征路上進攻臘子口之前,紅一團團長向林彪保證:‘如拿不下臘子口,我提頭來見。’林彪回答:‘我不要你的頭,我要臘子口!’在塔山阻擊戰中,我軍傷亡慘重,程子華向林彪報告損傷情況,聽罷,林彪平靜地:‘我不要傷亡數字,我隻要塔山!’我們做廣告銷售的也是這樣,不要跟我多少理由,拿到單子才是好員工、最有價值的員工。我們提供好的績效方案,提供好的網點,提供有競爭力的價格,難道我們就拿不下客戶嗎?”
湯姆最後一句像是問大家,又像是宣誓,故事簡潔,意圖明了,目標結果論。張家紅在台下聽了,暗爽:太給力了!張家紅率先拚命鼓掌,底下的管理層一看張家紅鼓掌了,也跟著狠勁兒鼓起掌來。
張家紅站起來介紹:“湯姆是誰?他是礦泉水‘野夫清泉甜甜甜’的創意人,也是蛋糕‘吃好點’的營銷總監,是出租車傳媒忘不了傳媒的(首席運營官)!”
底下掌聲如雷:“牛逼!”“大佬!”“給力!”……
忘不了傳媒?秦方遠在配合投資者做盡職調查時了解過忘不了傳媒,雖然不是銘記傳媒的直接競爭對手,也同屬於戶外媒體。秦方遠還記得,在剛回國的那一場飯局上,錢豐還跟他特意提到這家媒體,聽到他要去銘記傳媒欲言又止的樣子,似乎有什麽事要。
張家紅,這次動作要大,聲音要響,做事要有氣派。湯姆在忘不了傳媒做,為挖他張家紅支付了一筆很不少的轉會費,並開出高出同行50%以上的薪水和期權。
正式和湯姆簽約後,張家紅很得意地在公司的管理層例會上,湯姆這次過來可能帶來一百來號人,包括開發、銷售和維護、影視製作的團隊。
和湯姆簽約沒幾,忘不了傳媒發了一份律師函過來,湯姆和公司的合約尚未解除,銘記傳媒擅自與其簽署聘用協議,違法勞動合同規定,希望銘記傳媒能及時糾正,否則將采取法律措施進一步追究。
法務經理趙宇謹慎微,看完律師函比較緊張,尤其是聽湯姆還要帶來一百來號骨幹,這可是連鍋端啊,行業大忌,如此一來,將徹底惹怒忘不了傳媒,不排除會鬧出行業地震,惹來不確定性的麻煩,甚至不排除吃官司。
他先是找了剛加盟公司不久的人力資源總監夏濤。夏濤出身於華為,他的鑒定意見是事情有點兒嚴重,應該遵守勞動合同,現在是大公司了,不是草莽階段,職業道德是要堅守的。
趙宇想找張家紅匯報這件事。他一般不願意一個人去找張家紅,或者能不去找就不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受不了張家紅開口“豬腦子”、閉口“腦子進水了”的口頭禪。他拿著忘不了傳媒發過來的律師函,過來找秦方遠,他知道公司目前也就秦方遠有些話能讓張家紅聽得進去,畢竟秦方遠是這波融資的大功臣。他:“秦總,怎麽辦?從法律角度講,他們都是有約在身,沒有解約的,如果我們接收會存在潛在的法律訴訟問題。”
秦方遠一聽,就知道問題的嚴重性。
“我們去找張總吧。”
“行。”
他們敲門進去,明來意,趙宇把對方蓋著律師事務所章的律師函遞交給張家紅。張家紅瞄了幾眼,順手就丟在空中,那頁紙飄了幾下,然後急轉直下,落在秦方遠跟前。
張家紅輕蔑地冷笑:“跟我談法律?開什麽玩笑?!在這塊地兒跟我講法律,讓他們回家跟他們家裏人講去!一句話,置之不理,該幹嗎幹嗎!”
趙宇剛要開口解釋,立即被張家紅一個眼神製止住。
趙宇側頭看看秦方遠,秦方遠示意出去。
跳槽高管有反骨
然而,挖牆腳這件事情開始發酵。律師函發過來的第三,秦方遠接到錢豐的電話,錢豐劈頭一句:“你們就放過忘不了傳媒吧,湯姆那幫人挖不得。”
秦方遠很吃驚:“此話怎講?你怎麽摻和這事啊,這不是兩家企業的事情嗎?”
“咳,忘不了傳媒這波融資就是我們基金投資的,我是這個項目的負責人。你,我投資的企業發生這麽大的變故,我能袖手旁觀嗎?”錢豐,“你們挖湯姆挖得不是時候,我們打算明年就上美國IP,這一巨大震動讓我們怎麽向資本市場講故事?你想想,一個起來有著巨大前景的公司,在上市前跑了,這怎麽解釋?”
秦方遠當然理解這種窘局。
錢豐:“還有件事情我不得不告訴你,知道忘不了傳媒的老板是誰嗎?胡曉磊的老公!你,這事兒怎麽這麽別扭啊!”
聽到“胡曉磊”三個字,秦方遠心裏“咯噔”一下,腦海裏浮現出那雙哀怨的眼睛,那年他在一隻腳邁過機場安檢線的瞬間發現的躲閃不及、愛恨交織的眼睛。這對糾結的戀人,就這樣從此陌路,一個在美國,一個留在國內。
那個瞬間是秦方遠心中永遠的痛。同樣是兩個無辜的女孩子,出國時丟掉了一個,回國時又丟掉了另一個。人生,就是這樣永遠背負著愧疚前行。
回國後,秦方遠通過同學找到了胡曉磊的電話號碼,第一次撥通後,他一自報家門,對方就掐掉了電話。此後數次,要麽掐掉,要麽長期通著不接。
錢豐:“趁現在還可以挽回局麵,能否和忘不了傳媒的老板一起吃飯聊聊?”
秦方遠停頓了一會兒,:“行吧。”
錢豐約在方莊橋西南的飄香逸品茶樓,茶樓老板是溫州人,提供茶飲,也提供溫州餐飯,以清淡為主。錢豐:“忘不了傳媒的老板周易財現在注重養生,不喜歡吃高鹽高油食物,他還建議我們提前步入養生大軍。”
秦方遠知道錢豐的意思,就是約的這個地方是符合周易財的需求的。秦方遠對這些細節其實一點兒都不在意,在意的是和誰聚餐,談什麽事。
周易財提前一刻鍾進了包間,錢豐在樓下等著秦方遠過來,然後一起上樓。
周易財四十多歲,微禿,前額幾乎謝完了,肥胖。在秦方遠的印象中,海南人由於飲食習慣的原因,胖子的比例遠遜於北方,也許周易財是個例外。
秦方遠看著他,心裏比較別扭,不是因為這次事件,而是因為他是初戀女友的老公。也許這個老男人不知道,但尷尬的是,秦方遠知道。
周易財點的菜以海鮮和素食為主,他挺親和地表示歉意:“兩位年輕人,我擅自做主了,如果你們有不滿意的就加菜。秦總是錢總的同學,也是我太太的同學,那就是一家人了,別客氣。”
秦方遠當然不會客氣。他也沒有心思和眼前的這個商人,準確地前女友的老公進行東拉西扯的寒暄,他主動挑起這次談話的主題,單刀直入地:“湯姆這個人,不是在你那裏做嗎?這是非常關鍵的崗位,怎麽輕易就讓他放棄呢?”
周易財後仰式坐在沙發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一枚頗有厚度的鑽石戒指戴在右手食指上。許多年前,同學們喜歡討論戒指的意義,一般認為,戴金戒指者比較重視利益,往往有精明的生意頭腦;戴翡翠玉石者注重品位和素質,處事嚴謹;而戴在食指上,則意味著性格較偏激倔強。周易財聽到秦方遠如此問,立即坐直了身子。他原本打算曲裏拐彎地聊,這是多年來形成的商業習慣,想談的事情不專門談,而是旁敲側擊,曲裏拐彎,既達到目的,又不傷和氣,甚至不影響氣氛,這是中國式傳統商人的風格。他沒有料到秦方遠直來直去,從心裏來講,他還是蠻喜歡這種風格的。
周易財也坦誠相告:“對於高總——哦,對,你們都叫他湯姆——這個人,不是他放棄我們,而是我們放棄他,這有本質的區別。”
哦?秦方遠表現得很奇怪:“你們主動放棄,那不應該可惜啊,更不應該如此大動幹戈的啊!”他轉頭看了錢豐一眼。
錢豐:“從我們的角度講,我們當然不樂意投資的企業剛進去不久就發生高層變動,即使變,也得適應一段時間再變;何況,涉及這樣關鍵的崗位,和F(首席財務官)一樣敏感。但是,周總跟我們解釋後,我們就不再反對了。”
“我們非常憤怒的是,湯姆走就走了,竟然還要把一百多號骨幹全部拉走,這不是要造反嗎?這不是要對我們釜底抽薪嗎?”周易財剛喝了一口酸梅湯降火,卻惱火地罵起來。
秦方遠剛要開口,就被錢豐的暗示製止了。錢豐當然明白秦方遠要什麽了——為什麽那麽多人跟著跳槽?公司肯定有問題唄。
周易財也猜到了秦方遠的意思,他:“公司當然有責任,我們會檢討。也許是我求勝心切,太苛求業績了;我也不辯解V們催得緊,我檢討自己的工作方法存在問題。但是,這個人一下子拉走那麽多人,擱誰身上誰不急?我想請你轉告你們張總,如果湯姆這次從公司一下子拉走一個群體,不定哪在銘記傳媒也會發生同樣的事情,他就是有反骨的魏延!”
秦方遠聽了心裏一驚,他吃驚的是周易財的最後一句話,未來的銘記傳媒會不會是今的忘不了傳媒?
秦方遠隨意問了句:“湯姆這個人怎麽樣?”
“他怎麽樣?!”周易財恢複了常態,看著秦方遠年輕的麵孔,高深莫測地,“你們一旦共事,遲早會知道的。”
完,他左嘴角輕微抽動了下,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飯後分開,錢豐在路上給秦方遠打電話:“剛才你問湯姆這個人怎麽樣,他不便,我我個人的看法吧。我認識他半年多了,他一直以為我年輕,還是個孩子,交往不多。不過,我知道的情況是,他突然離開是有原因的,他犯了很嚴重的錯誤,公司正在想辦法處理他,誰知道他溜得更快。我認為,你們老板一旦收留了他,遲早有一會後悔。”
這就讓秦方遠不解了:“既然如此,你們為何還這麽費盡心機地留他?我看過你們的律師函,態度很強硬。”
錢豐:“留著他是暫時給資本市場一個假象。更關鍵的是,他要帶走一百來號人,公司總共才多少人,不到六百,結果一下子跑了1/6,還都是總部骨幹,這不是逼企業自宮嗎?”
秦方遠:“我回去跟張總溝通下,試一試。”
張家紅一聽是勸阻湯姆帶隊跳槽,就連連搖頭:“我們正是用人之際,他帶來一百來號人,能給我們節約大量的招聘費用。”
“但是,張總,湯姆一下子帶來一百來號人,風險是非常大的。第一,如果他能夠帶一個群體過來,也許有一,他也會一夜之間帶隊離去,人力資源風險很大。這是顆定時**,今浩浩蕩蕩而來,明可能浩浩蕩蕩而去。第二,我也琢磨不透,一個有著三輪融資並且很快要上納斯達克IP的公司的,突然放棄到手的羔羊,這確實讓人不可思議。您想過這層原因沒有?為什麽突然離職?是不是讓人力資源做下背景調查?”
張家紅算是認真聽了秦方遠的一番話,不過,她的理念是:“做銷售業務的隻要談好利益機製,不會隨便跳槽。我會再考慮一下。”
最終跟隨湯姆跳槽到銘記傳媒的有三十多人,比原定報送的名單少了70%。張家紅親自挑選的,有市場推廣總監、資源開拓總監,其他都是銷售人員。不過,讓忘不了傳媒元氣大傷的則是挖的這撥人裏麵,竟然有負責內容的影視製作中心總監,一個類電視媒體,沒有內容,談何媒體?不亞於失去左臂的同時又被砍掉了一條腿。
內容總監姓李,大高個兒,山東電視台出身,大學是保送的,留學德國,曾經參與過上海申博片的拍攝,技術水平一流。這位山東大漢的口頭禪是“沒問題”,今答應的事情明就給你回複,效率高,而且言必行、行必果,與秦方遠甚是投緣。
湯姆事件妥善處理後,通過獵頭公司陸續招進來一些高管,包括在珠海某製藥公司做營銷副總的王兵兵。王兵兵過來後任副總裁,負責媒體資源開發。他一下子從社會各個角落網羅了一批開發人員,這些人原來做過醫藥代表,溝通能力極強,可以幫助公司迅速地向全國擴張。
秦方遠的理想崗位是F,但是張家紅並沒有把這個崗位給他。投資公司推薦了一個人擔任F,這讓秦方遠很意外。
秦方遠直接去找張家紅,:“張總,我個人認為自己可以勝任F。”
張家紅沒直接回答:“你會有更重要的任務和崗位,F這個崗位的人選得到了投資人的認可,他們認為你更適合另外一個崗位。”
秦方遠其實明白。之前他跟投資人溝通過,投資人也認為秦方遠很適合做F,有華爾街背景,更容易被美國納斯達克資本市場認可;他們也沒有意願外派F過來。
秦方遠給石文慶打電話,谘詢投資人在人事安排上的事宜。石文慶:“我也聽到了一些信息,你們張董事長跟投資人溝通過了,據讓你擔任首席戰略官(S)。”
秦方遠內心不爽,但又有什麽辦法呢?子曰:“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在社會上混的,唯一不會被埋沒的是人的才華,權且如此自我安慰吧!
不爽的不僅是他一個人,在這撥新人加盟之前的高管大部分被降級,像負責銷售的副總裁肖強降格為大客戶一部總監,負責媒體資源開發的副總裁鄒華生降格為華北區媒體資源開發總監……他們敢怒不敢言。外來的和尚好念經。
工商股東名冊變更完成後,公司迅速召開第一屆董事會,討論了張家紅提交的高管名單。秦方遠擔任首席戰略官,同時兼任董事長特別助理。
董事會還特批了一筆00萬元的費用,用於張家紅提議的慶功宴,實際上是鼓舞士氣和答謝大客戶的宴會。
帶一個美國姑娘回老家
慶功宴還沒來得及召開,秦方遠老家就出事了。
接到嬸娘去世的消息是一個大清早。秦方遠早晨7點左右醒來,習慣性地拿起蘋果手機準備翻看新浪微博,自從回國後就上不了faebk和推特了,但幸好還有微博。這時候他看到了同一號碼打來的兩個未接電話,均是淩晨5點多打過來的,號碼是老家堂兄的。
他回電話過去,得知嬸娘在淩晨5點左右去世了,秦方遠當時就愣了。這位嬸娘是秦方遠在老家唯一的長輩親屬,早過了耄耋之年。堂兄在電話中:“你得趕回來奔喪。”
下葬的日期定在第三,他跟張家紅獲準了喪假,也跟於岩打了電話,誰知道於岩:“我也要去。”秦方遠有些猶豫:“你去幹嗎啊?這是白喜事。再了,回去怎麽介紹你啊?”
於岩:“是什麽就什麽啊!我不是你女朋友啊?!我想過去看看你老家。”
秦方遠在心理上確實沒有做好以女朋友的身份向親人介紹於岩的準備。在故鄉,一個人如果單獨帶女孩子回家,基本上就等於宣告這個人就是未婚妻,走親串友,他們都要給見禮的,是件大事。因此,從這些村莊出去的人,絕大多數青年男女都不敢隨便帶異性回家過年或過夜。雖然現在已經是1世紀,各色曖昧的異性朋友在城市泛濫成災,但這些村莊卻還固守著這份幹淨的“陋習”。
秦方遠知道於岩才不管什麽陳規陋習、清規戒律。她和大多數美國女孩子一樣,過早地戀愛,過早地性,有性不一定等於愛,有愛情不一定最後會有婚姻。秦方遠心裏也不確定,自己和於岩是否有未來——有婚姻的未來,雖然他們在一起很瘋狂。
秦方遠最後還是把於岩帶回了老家。在老家鄰縣任縣委組織部部長的同學在電話中:“都什麽年代了,還顧忌這個顧忌那個。你還是留洋的呢,怎麽一點兒都不像喝過洋墨水的年輕人?”
秦方遠苦笑。喝再多洋墨水,在北上廣、在紐約曼哈頓再西裝筆挺滿口英文,回到山村裏不還得當回二狗子。先賢如胡適,如魯迅,在外是思想巨擘文學巨子,縱橫時局指點時事,回到家也隻能奉母親大人之命,娶江冬秀娶朱安。
秦方遠買了第二早晨7點40分的航班,飛到武漢河機場是9點0分左右,組織部部長同學派司機來接機。車子走高速,兩個多時就抵達故鄉——一個曾經樹木成蔭的鄉村,如今展現在眼前的是片黃土地。村裏的房子都建在新開辟的一條公路兩邊,路的兩端是兩個鎮。在少年時代,秦方遠就聽聞“要致富先修路”,如今,公路無處不在。
尼桑轎車在坑窪不平的路上吃力地行走,揚起陣陣塵土,兩邊的路人不時用手遮臉,顯示出厭惡而又無奈。原來的良田被**征用了,打算開發建廠,這是堂兄之前告訴他的。
嬸娘去世,秦方遠心裏並沒有多少悲傷,86歲了,在鄉村已經算高壽,而秦方遠父母去世的時候也就60歲左右。如果不是國內高校推行助學貸款,秦方遠差點兒上不成大學,估計現在也就在某個建築工地做泥水工。秦方遠曾經和喬梅開過這種玩笑,喬梅:“我舅舅在北京郊區就是做建築工地包工頭的,如果你沒有上大學,我又有幸認識你,就建議他收留你,好歹也是一個好管家,幹什麽苦力啊!”
想到喬梅,秦方遠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於岩,她眼睛緊貼著車窗玻璃,興致勃勃地看著鄂東鄉村,成片的黃土地,零散的樹木,那些偶爾出現接著就遠去的斑駁的油菜花和青草。
親戚都來了,姐夫姐姐們、堂兄表兄們,他們臉上掛著悲傷。看到秦方遠從車上下來,還帶來一個漂亮的女孩子,都圍了過來。於岩從車上下來,看到一張張年輕或者年老的強作微笑的麵孔,他們圍著她卻又不敢靠近,她能感受到這些笑容的善意和謙卑。
表哥:“方遠,這就是弟妹吧?”表哥操著老家的話,跟普通話有比較大的區別,語速又快,於岩自然聽不懂。她看著秦方遠,看到秦方遠的臉紅了一下,然後有些尷尬,像是點了下頭,又似乎搖了一下,她也沒有看懂什麽。
家族的孩子嬉笑著搶著拎秦方遠和於岩的行李,往家裏跑。他們倆在親戚們的簇擁下回到了堂兄家。這是一棟三層的樓,建在鄉村通往鎮上的唯一的一條土路旁,也是村子裏唯一的高層建築,這是堂兄的孩子在外打工掙錢蓋的,據孩子們的手藝不錯,收入不菲。站在山坡上俯視,還能看到一些土房子,這些房子中有一間是秦方遠父母留給他的。
於岩看著這一切都很新鮮。在鄂東農村,喜喪有很多程序,比如請轎夫。請來的樂隊敲鑼打鼓,吹著淒惻的號子,孝子穿著白色孝袍,在村中老人的帶領下,到十二個轎夫家門口一個一個地跪請。轎夫都是自己一家一院的,大都五十多歲了。秦方遠知道,青壯年都到省城或外地城市打工謀生去了,留守的隻有老人。
靈堂設在堂屋裏。於岩看到一口褐色的柏樹棺木,覺得好玩兒,她圍著棺木轉圈欣賞,但聽裏麵躺著的就是死去的嬸娘時,頓時花容失色,趕緊貼著秦方遠,心髒跳得厲害。後來,於岩看到親戚們圍坐在棺木周邊談話,心情才逐漸放鬆下來。
晚上,轎夫們紛紛趕過來吃大魚大肉的宴席,這是風俗,吃飽了才有力量。都是上了年紀的人,於岩比較擔心地問:“他們能抬得起棺木嗎?為什麽都是些老年人呢?”
秦方遠:“這就是當代的中國農村。年輕人都外出掙錢了,像我們這個年紀的基本上都不在老家,留守在鄉村的大部分是孤寡老人和兒童。在我們從鎮上到村莊的路上,你看到了荒廢的農田,大部分還被推土機推平了,等待投資商開發建廠;部分沒有被征用的農田因水利破壞無法耕種。聽親戚講,鄉親們不種莊稼,就等著**征收拿補償金。”
於岩似懂非懂,她糾纏著問:“他們抬得動龐大的棺木嗎?要抬多遠?”
“應該不遠,晚宴後我們要過去找路。我也擔心呢。”秦方遠也出了自己心裏的隱憂。於岩:“你不是身體強健嗎?你也出出力。”秦方遠聽了心裏一樂,挽起袖子繃起胳膊,結實的肌肉一塊一塊。於岩看著秦方遠頑皮的樣子,也樂了。
晚宴後,轎夫們跟著道士一起去尋路,這是給死去的人尋找最終的歸宿。孝子們在路上哭喊:“娘啊,不要半路迷路啊!現在帶你回家。”轎夫點著香火,燃著蠟燭,敲鑼打鼓的跟著,吹嗩呐的也跟著,然後是親戚們哭哭啼啼。秦方遠接的是放鞭炮的活兒,點一個鞭炮就猛地往上扔,隨後便聽到一聲春雷般的炸響。第一次,緊跟著的於岩嚇得趕緊捂住耳朵,慢慢地就適應了,放開了手,也搶著要放鞭炮。
大概用了半個時,穿過半個村莊,在一塊空地上找了個墓穴,用點著的香燭圍了一個圈,算是給逝去的親人劃了塊陰間領地。
晚上回到家裏,討論住宿,堂兄:“給你們倆安排在三樓的獨立臥室。”
秦方遠用老家的話:“我們倆?別這樣啦!這樣不好,我們還沒有確定關係呢。”
堂兄很意外:“這麽好的姑娘,還沒有確定?你不是帶回來了嗎,怎麽就沒確定呢?村裏人都看著呢。”
秦方遠趕緊應承下來:“你就別管那麽多了,那間房留給我們就行了。”
完,他找到於岩用英語跟她洗漱完畢後上三樓的獨立臥室休息,自己得按照農村的風俗守孝。於岩在似懂非懂中上樓去了。
整個晚上,秦方遠和多少年未見的表兄、堂兄們一起玩牌守孝。
於岩對第二上午的整個安葬儀式依然是處處充滿好奇,包括轎夫抬轎時的吟唱、淒惻的嗩呐聲和道士的念念有詞。這兩裏,她看到的是另外一個樸實無華的世界。
安葬儀式結束後,秦方遠帶著於岩穿過村莊,看了他時候住的祖屋——一座三間的土房,泥土牆,褐色的瓦塊,因長時間暴曬雨淋,土磚露在外麵的部分已經斑駁不堪。秦方遠時候在這所房子裏吃飯,睡覺,聽父親講故事,然後從這所祖屋裏走出去,走到鎮,走到縣城、省城,然後去了美國。
他站在祖屋門口,童年往事曆曆在目,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