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青樓
寒冬臘月天，醉生夢死樓裏的生意清淡極了。洛雪夢的身體卻日益安好起來，如今下床活動也比較自如了。
此時午後的冬日暖暖的籠在空中，卻因昨夜下了一晚上的雪而倍覺寒冷。洛雪夢穿著從王府裏帶出來的雪裏金遍地錦滾花狸毛長襖，披著紅刻絲鑲灰鼠皮的鬥篷，在雪地裏緩緩行進著。
隻需要再穿過一個抄手走廊，便是醉生夢死樓的前院了。白日裏不做生意，洛雪夢便想著去看一看也好。畢竟，身子漸漸好轉了，也不能在這裏白吃白喝的。若要做好賬房的事情，她必定得先從了解醉生夢死樓的運營開始。
洛雪夢前腳剛剛跨進前院，耳邊就傳來了公孫柔柔的咆哮聲：“豔雨坊居然又玩出了壓價？這種缺德的事情，她趙麗娘也幹得出來！有本事，和老娘我公平的競爭啊！就知道在背後出陰招，損人又不利己！”
“老板，陛下還在屋裏睡覺呢……”一旁一個中年瘦削的男子拽著公孫柔柔的衣角提醒道。
公孫柔柔立馬用肥胖的小手遮住了紅唇，偷偷看了一眼二樓上由便衣侍衛守護的那扇房間。
“大娘，出什麽事了？”洛雪夢摘下了鬥篷，歪歪倒倒地走了進來。
公孫柔柔瞧著洛雪夢弱不禁風的模樣，立馬上前扶住了她，道：“怎麽就一個人出來了？伺候你的丫鬟呢？”
洛雪夢不打緊地一笑，道：“是不是豔雨坊的老板趙麗娘，又做了什麽，欺負你了？”
“還不就是老伎倆！又是壓價，今年都壓了兩三次了！客人看著那邊便宜，不都一窩蜂的過去了，還會有誰來我們醉生夢死樓！”公孫柔柔說著，不滿地掃視了一眼周邊頷首而立的各色女子。
洛雪夢心裏明白過來，淺笑道：“這個也不難。”
“是不難。我壓得比她更低了就是了……可是，可是我們生意一直就比不過豔雨坊，也沒有足夠的資金儲備去壓價拚命啊！”公孫柔柔歎著氣，屁股上的一灘肉就重重地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洛雪夢也挨著她坐了下來，道：“我指的不是這個方法。互相壓價，最終也是兩敗俱傷，得不償失。”
公孫柔柔忽然眼眸一閃，她怎麽就差點忘了，身邊還有個聰明伶俐的洛雪夢來著，便著急地問道：“那，顧瑤，你說的方法是什麽？”
“抬價。”
“抬價？”公孫柔柔倒吸了一口冷氣，眼眸子瞪得比車輪還要圓。
剛才拽著公孫柔柔的那個中年男人，猛地搖手，鄙夷著否定道：“別人都是比誰的便宜去誰家，還有比誰貴的去哪家嗎？”
“李四，閉嘴！”公孫柔柔低吼道，“先聽顧瑤怎麽說！”
洛雪夢不緊不慢地說道：“我們老家當地人，都喜歡喝茶。有人喝茶的時候，喜歡赤裸著上身，酣暢淋漓地大聲聊天。而有的人喝茶，卻是講究茶的韻味，喜歡清靜高雅，評茶論詩，陶冶性情。倘或讓這兩種人在同一個茶館裏喝茶，那必定是前者笑話後者過於沉悶迂腐，而後者鄙視前者糟蹋了茶道的藝術。”
“這，和我們醉生夢死樓，有什麽關係嗎？”公孫柔柔不禁問道。
“而現在，豔雨坊和我們醉生夢死樓的處境，恰若這樣。”洛雪夢娓娓解釋道，“豔雨坊三番兩次的壓價，吸引去的人，自然是一些手頭拮據卻又愛花天酒地的清貧公子，他們既然清貧即便去消費，也消耗不了多少，也無法頻繁的去消費。
“反而，還會引起原本喜歡豔雨坊的那些手頭寬裕的王公貴族的不滿意。在那些王公貴族的心裏，便肯定會鄙視那些清貧公子，進而覺得自己若是再來豔雨坊，隻怕說給別人聽去，別人也隻會以為他也落寞清貧了，損了自己的身份。”
公孫柔柔忽然恍然大悟，道：“所以，豔雨坊這一招表麵上看客人量是增加了，其實實際上以長遠的目光來看，反而是流失了最有能力的那一波顧客？”
洛雪夢點了點頭，繼續說道：“如果我們這個時候適時抬價，抬高了客人的門檻，那麽隻要能來的人，那必定是腰纏萬貫的。那些急於想證明自己高人一等的人，勢必會絡繹不絕的來。我們不重數量，隻重質量。這種人哪怕是隻有一人，他的消費能力也能抵過幾十個清貧的公子。而且，我更看重的，便是這種客人持久消費的能力！”
“太好了！顧瑤，你簡直就是我們醉生夢死樓的救星啊！”公孫柔柔激動地歡呼著。
一旁的各色女子臉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們連著過了一段拮據的日子。沒有新首飾，沒有新衣裳，沒有新的胭脂，眼下這種日子終於快要過去了！
洛雪夢的臉上也是淡淡的笑容，但是心裏卻是酸澀的一片。
曾幾何時，也有這樣的一個男人，興奮地抱著自己，說自己是他這一生的貴人，可是結果呢？
“大娘，隻是我還要提醒你。抬價之後開始的幾天，來的人應該會減少不少，隻有挺過去了，才是勝利。”洛雪夢看著公孫柔柔一臉發光的樣子，趕緊補充道，“而且抬價的日子，必須是豔雨坊壓價後的一段日子裏，才能迅速見到成效。”
公孫柔柔點了點頭，說：“我心裏也有數，畢竟經營醉生夢死樓，我也花了不少心思的。”
“大娘！帶我們去做新衣裳，好不好？”一旁按耐不住的姑娘們，趕緊圍了上來。
有人爭著要一繡樓裏新鍛造的珠寶首飾，有人則要宮裁布莊裏新進貨的那一批方格朵花蜀錦，不少的人還吵著要媚花奴的胭脂、蘇合香的香料，頓時一片吵鬧。
洛雪夢忽然覺得身後有一陣異樣的目光，便迅速回首望向身後。便見二樓有人把守的那扇門忽然應聲關上，那就表示剛才一直有人站在那裏看著自己，可是誰呢？看這架勢，不像是尋常人家的子弟。
公孫柔柔已經是忙的一片亂了，洛雪夢便也沒有過多的去追問。反而收回了眸子，正對上展顏那雙溫柔如水的眸子，二人相視一笑。
“看來你已經從過去走出來？”展顏欠身行禮。
洛雪夢趕緊扶住了她，說道：“在這裏，大家都是地位平等的，為了生計而忙活的人，你沒有道理每次見我都要行禮的。而我是不是從過去走出來了，我還不知道，但我會試著活過來，而不是死過去。”
展顏起身，甜美的一笑，道：“既然賬房的事，現在是你在管，那麽你就有的忙了。這些姑娘們買起東西來，可絲毫不知道節儉的。”
“謝謝你的提醒，我會權量之後，做出最後最符合所有人利益的決定來。”
展顏眸子彎如新月，十分敬仰地說道：“我終於又看見你真正的那顆內心了。”
洛雪夢一愣，她總覺得展顏說的話令人不解，好似十分了解又十分熟悉自己，而自己在王府裏根本不可能知道有展顏這樣的人。難道，真的是僅憑坊間謠言，展顏就能看透自己嗎？
還是說，展顏所認識的人，原本是這具身體的本尊？
想至此，洛雪夢望著展顏遠去的背影，心裏忽然覺得瑟瑟的發冷。
有種惶恐不安的情緒，爬上了洛雪夢的心頭。
又過了一日，洛雪夢漸漸開始上手賬房裏的事情。
屋外白茫茫的雪，堆得足足有半人那麽高，不少年少的姑娘和丫頭小廝們都在雪裏貪玩著。公孫柔柔嫌他們吵鬧得慌，便欲出聲嗬斥他們不用功學習做事，反倒在這裏妨礙她們算賬。
“千萬別！”洛雪夢趕緊攔下了公孫柔柔，望著屋外那些孩子正堆著的雪人，笑道，“可憐都是些家庭生活不幸的孩子，好在她們還能笑得這麽輕鬆歡快。將來再過上幾年，還不知道有幾個人能有這樣的笑聲，還能記著今日的笑聲？趁她們還能笑的時候，多笑笑也好，你就不要去攔她們了。”
公孫柔柔不耐煩地盯了那群孩子一眼，又開始埋首看著手裏記載了姑娘們要添置東西的單子，心裏其實也同意著洛雪夢的那番話。能笑能玩，毫無顧忌，長大後，這一切便都隻會成為這些孩子記憶裏的奢侈品了。
公孫柔柔翻了幾頁，嘶聲力竭地感歎道：“這群丫頭，是趁火搶劫啊？一個人居然就開口要十盒香料，那一盒香料裏的粉末就足夠用上一年半載的！這還有更離譜的……哦，我的姑奶奶們啊！獅子大開口，也不是這般的啊！”
洛雪夢剛剛合上了醉生夢死樓最近的進出賬簿，又接過了公孫柔柔正抱怨著的單子，細細地過目之後，不禁搖著頭，嚴峻地說道：“如果真的隨了這些姑娘們的心，隻怕還挨不著我們抬價的時候，醉生夢死樓就得破產了。”
“你也這樣說，是吧？”公孫柔柔說著就艱難地站起身來，憤憤然地就要去責罵那些姑娘。
洛雪夢則揣著單子，隨著公孫柔柔而去。
待踏著積雪繞過了幾條長廊後，洛雪夢和公孫柔柔便到了姑娘們平時學習琴棋書畫的築夢軒。洛雪夢與公孫柔柔還未走進去，便撞上了一位急匆匆、落荒而逃的老夫子。在老夫子身後，還伴著一陣一陣的嬉笑嘲諷之聲。
公孫柔柔趕緊扶住了老夫子，衝築夢軒裏怒吼了兩聲，嬉笑聲頓時化作了陣陣讀書聲。
“老夫子，你這是怎麽了？”公孫柔柔問道，“你可不能走啊！你要是走了，我這姑娘們怎麽辦，我上哪再去請像您這般的教書先生啊？”
說著說著，公孫柔柔又拿出了她的招牌式假眼淚。
老夫子卻連連揮著手，道：“孔子曰，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這書，老生不教也罷！”
“不！不要！千萬不要啊！”公孫柔柔頓時拽住了老夫子的胳膊，弓著身子，撅著一個肥碩如大西瓜的屁股，就像是一隻肥胖的大母豬被繩子套在了一棵老樹上，眼眶裏果真包著淚花。
老夫子深深一歎氣，死死扳著公孫柔柔的手指，嘴裏還不住地嘟嚷道：“這書不教也罷！”
可，公孫柔柔嘟著嘴就是不讓這老夫子走。
洛雪夢搖了搖頭，道：“大娘，我有辦法，你讓老夫子去找李四結了錢，就走吧。”
公孫柔柔不甘心地鬆了手，老夫子這才“哼”了一聲，怒氣衝衝地拂袖而去。
“顧瑤，你不知道啊！來我們這種地方教姑娘們識字讀書，可沒幾個教書先生願意的！”
洛雪夢胸有成竹地說道：“有我在，放心！”
洛雪夢又叮囑了公孫柔柔幾句，二人方邁開了步子。
進了築夢軒之後，做錯事的孩子們頓時大氣都不敢出，個個都偷偷瞟著公孫柔柔，膽戰心驚。
“今天我也不想過多的說你們什麽了！”公孫柔柔出乎意料的一句話，反而讓眾人回不過神來。平時若是犯了錯事，輕者餓一天或者是洗所有人的衣服，重者則是罰抄書一百遍，不達標不能吃飯睡覺，可今天卻怎麽大變樣了？
公孫柔柔看著眾人似乎有暗自慶幸的模樣，複又照著洛雪夢的安排說道：“但是，這張單子登記的，你們所需要的東西，必須砍掉三分之二，剩下的我會綜合綜合，派發給你們！”
“啊！怎麽能這樣啊？”
“大娘，你也太小氣了！”
頓時，唏噓聲一片，大夥都紛紛抗議起來。
“難道，你們都想不吃不喝，抄書一百遍嗎？”公孫柔柔提高了語氣，立馬堵住了所有人的嘴，但是光看臉色就知道她們心中不服。
洛雪夢便說道：“女子之美，在於自然之美，在於擁有自己的特色。隻有當你們自己肯定自己美貌的時候，才能獲得別人的肯定！山間的花，花叢中的蝴蝶，都是美麗的，難道她們用了胭脂水粉嗎？你們每個人身上都有獨特的香味，為什麽一定要用這些庸俗的東西，反而遮住了自己天生的美？”
大夥一麵聽著，一麵抬起了頭來看著洛雪夢。
洛雪夢倏爾笑道：“你們有沒有想過，你們和豔雨坊裏的姑娘們究竟有什麽不同？你們戴著同樣是一繡樓裏的首飾，穿著宮裁布莊裏的綢緞，用著蘇合香的香料，幾乎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你們說話腔調一樣，脾氣也是一樣的，那麽你們憑什麽要那些公子王孫選擇你們，記住你們？
“現在的你們，不需要這些花枝招展的累贅之物，你們要恢複本性，做回你們自己，吸引那些真正能看懂你們內心的人！我相信，你們在眾人麵前活得是有聲有色，但在內心裏，一定是渴望能有真愛降臨在你們身邊，能有男子真的為了你是你而傾倒。那麽，為什麽不幹脆打破常規，活出自我呢？”
話音落地，四下寂靜無聲，洛雪夢卻能聽見來自她們內心，衝破束縛的呐喊之聲。
而在築夢軒外，夏侯桀將這番話聽得真真切切，臉上的笑意濃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