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沙漠的風停了。
如明鏡高懸日光清透濯目,融了一半的積雪覆在綿延沙丘上,映著成了一片蠟染的水藍絹布。
趙明軒一行從那黑黢黢的光陰塚鑽出來時乍一眼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幅風景。
與元門那會兒有所不同,因為內外隔著十倍的時間流速差他們幾乎是甫一掛了電話光陰塚的出口即他們來時的入口便浮現了,好像隧道盡頭的一團白熾大燈那樣大喇喇刺眼。緊接著他們所身處的所有墓室牆壁,就跟地礦塌方似的,磚石砂土簌簌而落頂梁不堪重負般轟然而墜,碎成幾段,將地麵砸出了蛛狀的裂紋。而後那裂紋逐漸擴大不停仿佛有人以手撕扯生生將其撕出了一道萬丈深淵死死追咬在了他們身後,沿途隨葬品均在這極震中化作了齏粉,包括那具此前怎麽也不肯消失的古屍。這種情形趙明軒與葉宸等人能做的就是一路狂奔全力以赴往出口衝去,不能回頭,更不能停。
趙明軒自顧不暇是斷然不會將淳於彥的安危置於自己之上的。於欣雖為哨兵,能跟上他倆速度已為勉強,再帶一個淳於彥那就拖後腿了。於是昏迷的向導這副重擔就落在了葉宸肩上。而葉宸已經綁了一個向導,對別的向導就沒那麽憐香惜玉了,這還是出於利益考量,他就跟扛沙袋一樣把淳於彥往肩上一甩,拖著跑了
而他一衝出光陰塚,見到前來接應的隊伍裏有他爹親信,立馬把肩上的向導毫不客氣往過一扔,整個人撲了過去,握住對方的手,“鄭大哥!怡”他問起自己的向導:“怡怎麽樣了?!”
年輕的警衛員再見他也非常激動,卻顯得比較克製,先是抿著唇使勁點頭,接著立正舉手敬了一禮,再一收。“醒了少夫人剛剛醒了!”
葉宸狠狠拍了對方肩膀一記,嘴大大咧開,“我就知道哈哈哈,我感覺到了,我現在就去找她!”
於欣則被人一把抱住了,她跑得暈地眩,尚未恢複肖少華等人設的條件都是卡著他們的體能臨界點來的,活像逼她再做了一次極限訓練。一瓶冰涼涼的運動飲料已經塞到了她手中。“嘉文”於欣望著來人,露出一個含糊的笑容。
蘇嘉文又是心疼又是生氣,“你亂跑什麽啊?我的女王陛下,大沙漠的,你跑丟了我怎麽辦?”
於欣一聽他念叨就要不行了,扶著額頭:“嘉文,你昏迷了幾?”
蘇嘉文道:“我哪兒知道?我一醒來他們就找到你了”
於欣就笑,同時耳畔又響起了趙明軒在光陰塚內過的話語:
“為什麽,你們會對淳於和我之間的共鳴度有百分之九十堅信不移?”
“一次巧合是巧合,兩次巧合是巧合,三次巧合、四次巧合是什麽在這過程中,不間斷地給了你們如此暗示?”
“有人對你做了投射,精神控製。”
記憶在翻湧,混亂中失序。
“向導們之間如果真的想要溝通、或交流,他們不會用通訊設備,他們用的是共感”
“對他們而言,一個自由的黑哨到底意味著什麽?”
“你們真的有好好的,認清過你們的伴侶麽?”
“欣欣!”
蘇嘉文的聲音令她一下回了神。
她的向導臉色難看得可怕,“趙大校,為什麽要這麽?”
於欣聽到自己的心髒“咯噔”一聲,“你又翻我的大腦!”
精神鏈接那端,蘇嘉文的情緒無辜又委屈,像有點兒想哭,“為什麽要翻?我們是靈魂伴侶啊,你在想什麽,我在想什麽,我們都會知道的。”
於欣心底湧起了一點無可奈何,一點對對方的歉疚,她不由撫上了對方的頭發,“抱歉,我很累”
蘇嘉文摟著她,吻了吻她的臉頰,“那就睡一覺吧。睡一覺就好了”
在這低沉而清悅的男音中,她微微闔上了眼睛,任自己沉入了這個溫暖寬厚的懷抱,撫平了一絲不清道不明的恐懼,那些混亂而無稽的回憶便仿佛隨著光陰塚的消散一同遠去,遠去了
遠去了
淳於彥向著那個已經遠去的背影伸出了手。
就如同他們之間已然遙不可及的精神共鳴。
他倒在十二月沙漠的雪地上,精疲力竭。冬日的陽光在他身上披了一層清冷而涼薄的紗,然而因為體內仍淌著結合熱的餘韻,因此並不覺得冷。
隻是疼。
全身上下的骨頭都像打斷了一樣的疼。
十指連心,便連著胸腔內砰砰跳動的那一顆,也疼得連綿不休。
疼得他恍惚以為自己已經爬到了那個普通人麵前,詰問對方:“憑什麽?這是我的靈魂伴侶還給我。”
又哀哀地求:“求求你求求你,將我命定的哨兵,還給我。”
疼得他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可是沒有。
或者昏迷的徹底地失去了意識,可是到了光陰塚外,幾近枯竭的精神力又重新湧入了涓涓細流當他被葉宸迫不及待地丟在了地上,像丟一件大型累贅,曾經與他精神共鳴的黑暗哨兵對此毫不在意,邁動腳步即要離開,而後去而複返,在他燃起些微希冀之時,黑哨蹲下,在他耳際輕輕了一番話:
“如果真的如你所,如你自詡你是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所謂上賜給我的靈魂伴侶?那麽,你應該比誰都清楚,我心底,我的靈魂深處,到底渴求著什麽,真正想要的又是什麽,而我最恨的是什麽。”
字字誅心。
淳於彥緊緊閉著眼睛,睫羽輕顫,似要滾出淚水。
黑哨似乎由此認識到了自己的殘忍,可他僅僅頓了頓,便繼續了自己未盡的話語:“希望這是我們最後一次遇到彼此。請你好自為之。後會無期,再也不見。”
那一滴淚水,終究落了下來。
然而無人可掬。
它洇入了雪下的細沙中,了無痕跡。如同淳於彥堪堪探出的手,來不及觸碰,便隻能垂落。
身畔那脆弱而稀薄的共感,攏起了一捧黯然的哀傷。那是他伊寧塔s醫院的同伴們,同為醫療隊的向導,用他們有限的精神力給他的精神壁壘做一個粗淺的緊急修複。一個信號放大裝置被放到了他的手中,開啟了,像一個頑強的支架,撐起了布滿了碎痕的壁壘,一層層柔而暖的白光從上淺淺遊過。
“太可憐了”
“還是沒有綁定”
“為什麽為什麽彥這麽好的向導”
黯淡的視界之中,一團團或大或的光團交流著細碎的共感。
淳於彥浸在這家人般的關懷中,聽見身旁的同伴輕輕歎了口氣。
“”
為我感到遺憾麽?
他輕輕地發出了自己的想法。
同伴:“彥啊”
未來得及傳遞什麽思緒,便被一團蠻橫的意識打斷了。
一個居高臨下的女聲從他頭頂炸開。
“廢物。”
淳於彥勉強睜開了眼皮,毫無意外地看見了雙手叉腰的劉美和。
女向導披散著一頭大波浪,發梢上跳動著陽光的微瀾。而她麵無表情,眼神裏有著顯而易見的嫌棄。
淳於彥嘴角微勾,給了一點疲憊至極的笑。
那笑裏有點釋然,又透了點解脫。
接著他張口,出了他到達光陰塚外的第一句話:
“叛徒。”
近了。
漸漸近了。
盡管對於常人而言,沙漠裏許多時候對於距離感的判斷,往往隻是一種錯覺。那些看起來很近的沙丘,其實離得很遠,那些近在咫尺的綠洲,不過海市蜃樓。但在脫離了光陰塚的力量禁錮後,趙明軒也不免產生了一種,下一秒就能觸碰到肖少華的錯覺。
一架航拍的直升機從上空掠過,螺旋槳與空氣摩擦,呼嘯著發出了隆隆巨響。
幾台型探索機器人正滾動著輪子,沿著沙丘往光陰塚消失的地方進行作業。
數名持槍士兵拉開了防線,在長官的指揮下井然有序地布置著地麵標記。
隨著界域的張開,鋪蓋地的沁涼與黃沙的氣息,爭先恐後地沒入了感知,風湧動著力量,灌入了四肢百骸,修複了每一寸肌骨神經中的疲憊,拂去了知覺的朦朧、五感的鈍化,眉宇間倦意不再,重獲清明,與向導再次接近時,那血液中流動的結合熱也似乎漸漸再次沉澱,失去溫度。
若是將感知放更遠一些,便能明顯覺察到某一座沙丘之後,一種針刺的灼燙正對準了自己,是瞄準鏡,一隻狙擊步槍,而他恰好在對方的有效射程邊緣,對方的手指覆在了扳機上,隨時可以扣下。
視線的最彼端,營地已經露出了一角。幾台貨車牽著鎖鏈,排於一處。不遠的前方,工兵們攀爬腳架拆卸著炮台與檢測儀器,幾處帳篷帆布獵獵作響。過了後便又是一隊人馬,有條不紊按指示收拾著那鋪了一地的信號放大器。他們身旁站了一群人,為首者似乎是一位中巡組的巡查員,身著黑色西裝、打著領帶,比著手勢笑談著,視察工作的模樣。這時他的勤務員張濤或許因為等通知來遲了一步,神情激動地,一邊大聲呼喊著“長官”,一邊從沙丘上手腳並用,朝他連爬帶滑地跑來。張濤的動靜吸引了他們的注意,那些人向他投來了目光,有質疑的、也有欣賞的,有警惕的、更有探究的,或是好奇或是厭惡,趙明軒通通一掠而過,懶得去分辨其背後潛伏的更深含義,因為他已經看見了肖少華。
那個人站在人群中渾然是一個生的發光體。
或許是因為日光太盛,照耀在肖少華缺乏血色而有些憔悴的麵容上,將那張蒼白的臉照耀得近乎妖異的透明,而那雙眼睛,即使藏在了鏡片後麵,亦難以掩蓋其鋒芒。約莫是後續的數據追蹤,肖少華正接聽著電話,隻手抱臂,微微皺眉吩咐著什麽,他整個人立在那裏,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劍,剛剛見了鮮血,銳氣逼人。
明明才一個月未見,卻仿佛隔了好幾年以為平息的結合熱,又泛起了漣漪,趙明軒無法控製自己,以貪婪的目光止不住地摩挲著對方的輪廓。他聽到了自己心底發出的歎息:唉,又瘦了。
與此一種強烈的衝動作祟,令他恨不得就此將這樣的肖少華綁起來、藏起來,從此唯有他一人得見。
這種病態的獨占欲在對方掛了電話,投來了視線,微微眯眼望向他時到達了頂峰。由於鏡片的反光,趙明軒一時看不清對方的眼神,但一種微妙的,甚或是平淡的距離感,令他覺察到那之中並未蘊藏多少情緒,就像這些年縈繞在肖少華身遭的漠然氣息。
心底的迫切不斷地湧出,湧出了,化作汩汩泉水,繼而淹沒了他的理智。趙明軒不由地加快了腳步,先是走,接著就變成了跑,大步狂奔起來,一步一步,與對方的對視中,他追逐著光陰的腳步,依稀恍惚再次看到了那個十五歲的自己
夏明媚的陽光灑落在他們身上,那是剛剛覺醒哨兵異能的趙明軒,帶著青春的熱汽,與身旁同樣年少的肖少華勾肩搭背地一道走,一道用一種滿不在乎的語氣,裝作漫不經心地對對方:“你要是能覺醒成個向導就好了,你跟我的精神一定很搭。”
彼時的他們,不過初窺哨向的奧秘,正懷著滿心的好奇與憧憬,那樣的雀躍在肖少華眼中,根本藏都藏不住。少年五官尚未完全長開,眉宇間一團蓬勃朝氣,聽了他的話後,便望向他:“喂,你的”
有些期待,有些惴惴。
那一雙大眼睛如此清澈單純,且明亮。
“都是真的嗎?”
趙明軒聽到了肖少華未曾問出口的句子。
廣地闊。雲高若洗。
層層沙、層層雪,跌宕交錯鋪呈著,織就了無垠的自然畫卷。人在其間何其渺仿佛即要被那揚塵颯遝,一筆抹去。
他想,其實他應該是要感謝淳於彥的,若非對方如此孤注一擲,他將永遠對肖少華懷著一份不切實際的期待,直至長成一株來不及挖掘便已根深蒂固的毒芽。
“拜拜了。”
趙明軒向那個十五歲的自己,那個困囿於哨向魔咒中的自己,於光疏影綽中輕輕揮了揮手,道了個別,那些幻象便如泡沫破碎,消散在了舊日的時光裏。
黑暗哨兵的腳步越發輕快起來。
一步、兩步。
隨著距離的接近,人們眼中那位成熟穩重的冷酷黑哨早已不翼而飛,他就像終於到了家的遊子,一把摘了他的麵具,乳燕投林般,一個撲過來抱住肖少華就不肯撒手了。
“我回來了。”
趙明軒伏在了肖少華的頸窩裏,低低地。
如滴水落湖,耳畔響起了人們的竊竊私語,窸窣的議論。
他沒有等到肖少華的回答。
但對方的雙手,慢慢地環上他的後背,一點一點將他緊緊回抱住了。
趙明軒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的確確是在走一條最難的路
可是那又如何呢?
這條路上有肖少華,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