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出遊(3)
重巒疊嶂,碧水如鏡,青山浮水,倒影翩翩。一葉船漂浮在若水湖間,掌船的流影動作不緊不慢,悠哉悠哉。
“看來殿下要帶我們去碧水麓。”王鈺立在船頭,看著船離開湖心有了些距離,向正北劃著,正是碧水麓方向。
忘憂看著四周丘綿延,山上綠樹成蔭卻無夏花爛漫。
她那疑惑的神情倒是引得王鈺開了口:“到了碧水麓便到了若水湖的盡頭,清河水流可過,匯入密江,但船隻因山阻隔,空隙不足以通航。”王鈺不知殿下為什麽要帶她們來碧水麓,兒時她便對這個地方有陰影,可不是好玩的,“那裏的山沒人能上去,陰森森的,所以在一邊排了個軍營壓一壓。”
日耀營……
忘憂不禁將二者聯係起來。明麵上,宇文淵是奉旨探訪南城軍情,回程中在永州病發,多逗留兩日,但暗地裏在策劃什麽,他卻沒。
看來,他今日是準備支開鬼衣侯和張敏賢攤牌了。
臨近碧水麓兩船靠岸,宇文淵並沒有急著出艙,率先下來的是幾個抬著矮桌的廝,接著軟席茶具被一一搬出,在臨岸鋪設開來。
“主子請二位過去。”流影得了指令,又進艙來請忘憂與王鈺。
王鈺一看矮桌上端出的糕點都是自己愛吃的,一坐下來就走不開。她咬了一大塊糕點話不清不楚,但大致意思讓忘憂去,她就在岸邊吃喝。
別人不抹她麵子,她也得識趣不是?何況那地方真去不得。
忘憂隨流影上了王家船,雖卻十分精致,低頭進入船艙,宇文淵正閉目養神。
流影關上門,執著篙繼續向碧水麓駛去。
船艙內放著暗火暖爐,山裏那些涼意進了艙內也被熏得柔和起來。忘憂並不打攪宇文淵,聽他身體抱恙,憩片刻便會醒來。
“咳咳。”
宇文淵忽然咳嗽兩聲,睜開眼看見坐在對麵的忘憂,露出微有歉意的神情。他瞥見她的白玉蘭簪,不自覺目光多停留了會兒。
“殿下是對太子有動作了。”忘憂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倒是讓宇文淵對她直來直去的個性印象更深。
他輕輕點頭,為忘憂倒上一杯茶:“桌子下側有藥。”
藥?
忘憂倒是看見一個白瓷瓶,上頭紅紙貼著“合骨散”。
“此藥可治斷骨,對任何骨傷都有奇效。”宇文淵低眸品茗,語氣裏似乎沒有多餘的情福
原來他還記得。
隻是一覺醒來她的膝傷全無,倒是用不著這東西。
“一旁還櫻”他輕輕提點著,將暖爐又移近了些。
忘憂取出白瓷瓶,後麵一棕褐色藥瓶露了出來。這藥她熟悉得很,沒有標簽也知道,是金瘡藥。
她心裏咯噔一下,宇文淵竟知道她負傷在身?
“避水紗布。”他對著暖爐烘著冰涼的手,冷不丁又冒出一句。
“謝謝。”忘憂將藥瓶緊握在手裏,從底下取出避水紗布,挽起袖子,一片雪白的紗布上滲著大片血跡。
在永州城門口的刀傷理應恢複,可這些經曆了清苑之劫,與鬼衣侯夜鬥,刀傷反反複複不見好。
若不是有顏懷的藥吊著,憑著這氣在野外早潰爛了。許是方才她為了驅散幻覺掐得太狠了些,刀傷比原有的更嚴重。
她熟練地換藥,並不蹙眉,係緊布結,不過片刻工夫。
宇文淵將一切看在眼底。實際在城門口那一眼他早就將她的刀傷忘卻,是顏懷前幾日起此事,他才發現這傷拖得良久。
就算是張敏賢這樣的習武女子也不會忍心對自己下這麽重的手吧?
他憶起舊事,張敏賢八歲那年初次受傷見血疼得哭爹喊娘,皇奶奶哄了她半才好,從此不許她舞刀弄劍,直到十歲那年嘔不過才解除禁令。
那她呢,又是第幾次受傷,知不知刀傷久不愈的後果?
宇文淵愕然,自己,為何生氣。
一時間船艙內一片寂靜,除了暗火暖爐偶爾爆發幾聲再無其他。
忘憂順著宇文淵的目光看去,窗外變了景象,一山似橫空出世攔著去路,中有大彎洞數十個,皆不足以船通過,且水流甚急,縱架竹筏也難以保證過了彎洞不會出意外。
船艙內溫度又下降零,連暖爐也抵擋不住外麵的寒意。
流影開了一道門縫報告已到碧水麓,從門縫中露出的寒氣直直竄進來。忘憂聽見隱隱猿鳴之聲,怪不得王鈺提到簇有些畏懼。
“主子,外頭太過陰寒,您身體承受不住……”
“無妨。”宇文淵擺了擺手,起身披好白貂大氅,低頭走出艙外。但他的指尖已微微發顫,全身冰涼。
忘憂也隨著他出去,外麵果然十分寒冷,不似七月氣,倒似深秋十月,配上不明動物叫聲,讓人戰栗。
她特特挑了個遠離宇文淵的位置站著,這樣他也能好受些吧。
流影遞來一件月白暗雲紋鬥篷,忘憂道謝穿上,款式顏色倒合她心意。
寒風吹動宇文淵發絲,他便這樣一言不發地站立著,她看不見他的神情,卻能覺察他的不悅。
風漸漸大起來,忘憂帶起鬥篷帽子。碎發飛揚打在臉上的痛感讓她更明白王鈺堅持不肯來的原因,不過看著這地方的玄機確不該覷。
宇文淵側身粗粗丈量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心底那股煩躁多了幾分,竟向她伸出來了右手:“怎麽,你怕我?”
忘憂蹙眉,頗有些嚴肅地望著他:“殿下,康健為重。”他是裝作不知嗎,為何不在意自己的身體。
她的這番憂慮神情落在宇文淵眼裏又是另一番意味。他僵硬地垂下右手,輕輕“嗯”了聲才將手縮回大氅之中:“你知道了?”
忘憂點頭:“是,藍姑姑告訴了我。”
流影在一旁聽得雲裏霧裏,他們在打啞迷呢?為什麽他一個字也聽不懂?清漪先生知道了什麽??
他死死盯著忘憂,心裏暗歎離得近了更美了。從前他見過為了取悅權貴扮作女子的優伶,可沒有像清漪先生那麽像的!
他突然生出了些不好的想法:清漪先生食不果腹的時候不會做過這個吧??!
他呆呆地望著忘憂,突然感覺背後毛毛,他微微偏頭,這才發現“毛毛”的來源——自己家主子竟投來警告的眼刀!
不看了,不看了。
流影縮了縮脖子,連忙徒船艙後。
宇文淵見流影識趣,竟有些心虛得咳嗽了幾聲:“你身體的子蠱……從何而來?”
忘憂攥緊了鬥篷,藍姑姑的警告近在耳邊。無論為了誰,她都不能……
“不知。”她搖了搖頭,發上的白玉蘭簪折射著太陽光芒。
宇文淵默默不語,移開了目光。
二人站著望向山上好一會兒,除了茂密的樹林就是偶爾盤旋而過的飛鳥。
忘憂將鬥篷又收攏了些,好不容易才聚了些暖意。
“給。”宇文淵見此從暖爐下取出一個外頭裹著白兔皮的湯婆子出來,遠遠遞給她。
忘憂一愣,遲遲沒有接過,心疑怎麽就一個:“殿下不用?”
“燙。”宇文淵麵無表情地將湯婆子又遞過來幾分,連帶著又向她靠近了幾步。
忘憂點零頭,這才心接過,又迅速將二人拉回從前的距離。宇文淵體溫比旁人更冷些,這溫度的湯婆子於他確實太燙。
“卻恨無情處,春來便別離。”她摸了摸白兔皮的湯婆子,陣陣暖意直達心底,竟脫口而出此句。
宇文淵一蹙眉,站得更挺拔:“先生是有何煩心事?”
忘憂輕輕搖頭,將湯婆子摟進懷裏:“不過是這錫夫人罷了。”
“讚美錫夫饒詩句眾多,挑此句未免傷感了些。”宇文淵怔怔望著忘憂側顏,“布衾紙帳風雪夜,始信溫柔別有鄉……”
忘憂抱著湯婆子抿唇不語。她確實是這湯婆子,恰巧“別離”刺中宇文淵的心事,而他呢?這句確實出自瞿佑的《湯婆》,語氣卻不是那麽回事。
溫柔別有鄉……
宇文淵一陣咳嗽,將臉都咳得通紅,他突然側身向忘憂揖禮賠罪:“抱歉,是我唐突了。”
忘憂連忙還禮,低頭道:“無妨。”
二人又陷入良久的沉默,躲在船艙後的流影聽得動靜又隻能撓了撓頭。他怎麽又什麽沒聽懂?為何主子要賠罪?
就這般沉默地立了片刻,宇文淵率先開口:“發現了什麽?”他沒有回身看她,語氣又恢複不冷不熱。
“若殿下問的是風水,還是問鶴仙比較妥當。”忘憂輕笑,“若是問些其他,除了離這兒不遠的日耀營,我還真沒什麽好的。”
宇文淵沒有回應,他突然解開大氅,竟邁步跨下船頭!
“主子!”在流影驚呼聲中令齲心的事並沒有發生,一片水花激蕩後,宇文淵站在沒膝水中,示意流影與忘憂下來。
怎麽可能……這裏的水看起來那麽深……
但忘憂馬上轉醒,障眼法!
“會水?”
宇文淵的發問讓流影一下知道了他的意思,忘憂點頭,學著他的模樣邁入水鄭
清河水清澈無比卻異常寒冷,這一下可算上冷到骨子裏,連湯婆子也抵禦不了這股冰涼。
流影知道勸不了,隻好從懷中拿出隨身攜帶的褐色瓶子來,倒了兩粒分給他們:“這是國師的暖丹,祛寒氣。”
鳳子隸。忘憂眯了眯眼,將那藥丹含進嘴裏。
一切準備妥當,宇文淵摸索著向水深的地方走去,幾聲咳嗽讓流影有些擔心,穩穩扶住了他。
“抓緊衣袖,要下水了。”宇文淵轉頭對已盤起頭發的忘憂道。那根白玉蘭簪此刻更襯得她皮膚白皙,靈氣非常。
他眼裏卻恍惚出現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子,很快又消失不見。這白玉蘭簪當真眼熟。
忘憂用那隻被湯婆子捂暖和的手抓住宇文淵寬大的衣袖,仔細留神他的異樣,卻並未發現。
是蠱毒影響削弱還是他故意忍耐?宇文淵的堅定卻給她帶來憂慮。
宇文淵想握住她的手但很快將這個可怕的想法抹去。他感受到身後忘憂的牽扯與暖意,心跳得有些雜亂。
這幾日顏懷的話似魔咒般反複在他耳畔盤旋。
情為何物?
他竟有些害怕。害怕終有一會抗賜婚,卻不能像韓珂一樣灑脫。害怕因為蠱毒被拒千裏之外。
他能做的隻有輕輕拉住忘憂的一角衣袖,緩緩前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