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7章 鏡中人和她的影子
玉先鳳一番撥弄,隻覺心煩,便哀歎著將絲帶一丟,懶懶而伏,看著鏡子裏的少女。她還是那般容顏,隻是那華發似雪,怎看著都突兀。
她對著鏡子裏的人,不斷地做著鬼臉,隻感百無聊賴。一天下來,也還是沒有問關於醫聖的消息。喝酒誤事,果然不假。
隻這時又是一陣風動,此風與海島上連綿不絕的風恰同,紅簾翻飛間,玉先鳳身子未動,隻是淡淡道:“我說怎麽中原江湖上沒了你的消息,原來你遠遠躲到青鱗島上了……”
風掀紅簾,浮現一人的身影。那人輕笑了一聲,悠然道:“不是躲,我隻是厭倦了江湖上的是是非非……”
玉先鳳懶懶起身,回眸一笑,隻是那笑容極為清冷。
“你不需要躲的,江湖上誰人不知劍神威名?”她唇角微微上翹,極其狡黠地說道。
那人苦笑兩聲,喟歎道:“時隔這麽久,玉閣主就別提這些虛名了……”
玉先鳳冷冷道:“既然來了,就不要站在窗戶邊了,小心風把你吹走了。”
那人遂踱步進來,燈影朦朧,身影浮現,卻見是一個渾身破衣襤褸,腳上拖著一雙爛了底的草鞋的“乞丐”。
他便是之前天星的父親了。隻是此刻的他,雖然與先前無異,但那神情氣度皆是突變,像是換了個人,哪裏得見那瘋癲胡話的叫花子氣息?
玉先鳳見了,不禁抿唇一笑,上下打量了一番,說道:“許久不見,劍神葉霜竟然成了這副模樣,隻怕是教武林豪傑們見了,怎麽都不敢相信!”
葉霜撓了撓頭發,苦笑道:“在這裏有個好處,就是見人不多,索性便不理衣冠,隨他去了。”
他嗅了嗅屋內的氣息,說道:“你喝酒了?”
玉先鳳雙眸如水,迷離撲朔,隻莞爾一笑,說道:“喝了一點。”
葉霜苦笑道:“一點……是指多少?”
玉先鳳笑靨嬌憨,眯著眼,用雙指在麵前掐了一個手勢,說道:“不多,就差不多十來杯吧……”
她還眼巴巴地看著葉霜,像是意猶未盡似的,補充道:“杯子很小的……”
葉霜輕輕歎了口氣,幽幽道:“你從來都不喝酒的……”
玉先鳳笑道:“你也是不喝酒的。”
葉霜說道:“喝了酒,我的劍就會變慢,所以我從來都不喝酒。”
玉先鳳咬了咬紅唇,說道:“你是怕喝了酒,便會情不自禁想起她來吧……”
葉霜微微一怔,苦笑道:“你不常飲酒,且又貪杯漫醉,早些休息吧。”
他的語氣很輕,輕得就像是惹人煩惱的微風一般。隻是在他如同明星一般的眸子裏,卻閃過一絲陰霾。
玉先鳳卻嬌嗔道:“我不。”
葉霜一怔,眼神詫異地看著她,卻發覺今晚的玉閣主,似乎與平常有些不太一樣。
她明明還是那般模樣,跟他從前在天工閣見麵時一樣。與之不同的是,那時的她不近人情,是個江湖上遠近聞名的女魔頭。
今夜的她,兩靨生緋,唇邊笑意堪比三月春風,雖與常迥異,卻又暗生幾許柔情蜜意。
葉霜苦笑道:“你待何如?”
玉先鳳想了想,說道:“要不,你來幫我梳梳頭吧……”
葉霜不禁莞爾,喟歎道:“已是深夜就寢時,還需梳頭?”
說完,二人之間一陣靜默,一股清風透窗而來,久久徘徊。他們就這麽眼巴巴地互相看著,似乎沒發覺話中有何異處。
玉先鳳在指尖繞了繞頭發,滿腹牢騷地說道:“這白發我愈看愈心煩,每次梳理起來,都得費上好些個時辰。我本想把它紮起來,可怎麽都不歸攏……”
葉霜知道玉先鳳的性子。她向來是想法頻出,玲瓏跳脫的。可他也任由她去了。
有誰會大半夜不安歇,卻偏偏要讓人給自己梳頭的?恐怕隻有她了。
有誰會大半夜不安歇,卻偏偏要去給女孩子梳頭的?恐怕隻有他了。
玉先鳳長發如瀑,被她之前撓的亂糟糟的,葉霜拾了木梳,便站在她身後為她梳理長發。
她頭發既韌又柔,垂散下來,幾近齊腰。葉霜手持木梳,自上而下,如魚般來回巡遊在瀾瀾柔波之中。
任何人為這樣一位女子梳頭,都難免心猿意馬的。但好像葉霜並未發覺到長發背後的秘密。他一如先前觀察螞蟻那般,很是仔細謹慎。
這時候,玉先鳳笑道:“我真是沒想到,過了這麽久,梁旻跟明境蓮他們二人的感情還是這麽好……”
葉霜笑道:“梁兄自幼便與明夫人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關係自然是琴瑟和諧,互為羽翼的。”
玉先鳳說道:“你說,青梅竹馬走到最後,似乎是自然而然。那些相識在江湖上的,或是匆匆一瞥,抑或是驚鴻一麵,是不是就注定情短意淺?”
對於“情”這一字,被江湖人尊為劍神的葉霜,卻是一竅不通。
他一生顛沛流離,似乎就從來都未安定下來過,如此倉皇之世,何來培養感情的沃土呢?
他算是為情而拿起了劍,也是為情放下了劍。他深知,情字不解,予取予求皆是虛妄,隻會徒增傷感。
被情絲纏繞的劍,還能斬斷這世間恩怨嗎?
他冥思苦想間,不由得暗暗歎了口氣,說道:“玉閣主之疑,在下不知。”
玉先鳳看著鏡子裏的人,隻暗暗歎了口氣,幽幽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才想問你。”
地上雙影交疊,在搖曳的燭火裏舞動。這般靜默一陣,葉霜取過絲帶,對鏡梳妝,為她綁起,此時她那原本被長發遮住的耳朵,如弦月出岫般顯露了出來。
玉先鳳對著鏡子瞧了瞧,心滿意足地笑道:“這下看著舒服多了!看不出來嘛,我以為劍神隻會拔劍,隻想不到女孩子家的梳子,在劍神手裏也如長劍在握……”
葉霜苦笑道:“劍神這一虛名,也不是多好聽,玉閣主何須掛在嘴邊?”
玉先鳳笑道:“玉閣主這一虛名,也是不算好聽,劍神何須掛在嘴邊?”
葉霜一怔,說道:“那該如何?”
玉先鳳說道:“隻要不給彼此強加這些虛名,怎麽都可。”
葉霜點點頭,算是認同,說道:“玉閣主說的對。”
這時候,玉先鳳問道:“人們都說劍神隻需一劍,便是紅葉結霜,遂身邊時時有一柄紅葉劍相伴,此番怎麽不見劍神攜帶?”
葉霜說道:“我已經不用劍了。”
玉先鳳詫異道:“不用劍了?劍神怎麽能沒有他的佩劍呢?”
葉霜喟歎一聲,說道:“那是因為我已經不再需要任何一把劍了。”
玉先鳳咯咯嬌笑起來,說道:“沒了紅葉劍的葉霜,還是那個江湖人聞風喪膽的劍神嗎?”
葉霜苦笑道:“因為強權和力量而使人懼怕、屈服,並不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人們隻是懼怕那一把象征著死亡和不幸的紅葉劍,而絕非懼怕我。利劍乃是凶器,不用也罷……”
玉先鳳笑著點點頭,又說道:“那你的紅葉劍呢?據說江湖上有個所有劍客心照不宣的地方,隻要他們有一天想要封劍歸隱,便自是將劍豎在那裏,久而久之,那邊的劍越來越多,形成了一個利劍叢林,遂稱‘葬劍林’了。”
葉霜幽幽道:“我聽說過那個叫葬劍林的地方……隻是那把紅葉劍並非我的私有物,所以我把它送到它本該陪伴的人身邊了……”
玉先鳳神色有些黯然,她自己也不知為何,聽到他提起紅葉劍,心裏就難免有些失落。可這偏偏是她提起的。
她輕輕歎了口氣,說道:“那日你來我天工閣,我本已落敗,那兩把傳世神兵該是你的,你又為何執意不要?”
她說的“那日”,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了。
葉霜聞言悠然一笑,說道:“那黃泉碧落雙劍,原先乃是鐵劍堂的鎮派絕世神兵,無數江湖好手命喪劍下。那雙劍染血無數,實為世間極凶之器,我早已經遠遁東海,世間再無劍神葉霜,自也是不需要那兩把劍了。”
接著,他又問道:“我聽說,之後你把那兩把劍沉入大海了?”
玉先鳳嬌嗔道:“我敗給了你,既然你不想要,那我就丟掉好了……”
葉霜喟歎道:“那兩把劍,已經招惹了太多心術不正之人,玉閣主把劍沉入大海,自是再好不過了……”
玉先鳳卻噗嗤一笑,說道:“你從哪聽說,我把那兩把劍沉入大海了?”
葉霜忽然一愣,說道:“你沒有?”
玉先鳳搖了搖頭,眉宇間閃過一絲狡黠,悠然道:“當然沒有。我好不容易把兩把傳世神兵據為己有,怎麽可能輕而易舉就丟掉?”
葉霜雖然與玉先鳳交往並不多,但是他們卻罕見地互相理解。一個人的心思向來是他人的地獄,但在他們彼此之間,似乎形成了一種微妙的默契,卻又心照不宣。葉霜自是知曉玉先鳳的小小心思。她之所以假借葉霜打敗玉先鳳之故,在江湖上宣揚出被葉霜所棄的雙劍已經沉入大海的消息,為的不過還是可以據為己有。
葉霜微微歎了口氣,說道:“那兩把劍吸引了太多人,恐會給你招來殺身之禍……”
玉先鳳湊近他,俏皮地眨眨眼,問道:“我若是遭遇不測……劍神閣下會不會為了我,再次拔劍呢?”
葉霜怎也沒料到她會如此,遂有些猝不及防,輕歎道:“我……我大概是此生不會再碰劍了……”
玉先鳳熱烈的雙眸裏,忽然閃過一絲失落,悻悻然道:“也對啊……這個江湖上,再也沒有劍神這號人了……他又怎會來拔劍救我呢?”
葉霜搖了搖頭,悠然笑道:“不是我不救你,而是我若想救你,已經不再需要用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