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9章 張正陵與玉先鳳(其二)
雖被罰抄寫了一百遍的經典,但是十五歲的張正陵似乎沒感覺多累。他心裏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那個白發少女,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印刻在了這個少年腦海裏。
白天和夜晚變得無比漫長,在那之後,那個少女便沒有再來過正一門。張正陵每日坐在山崖邊上,隔著萬千雲海望著這個江湖,那波詭雲譎,每每變幻無常,像極了她的容顏與身姿。
於是,他忽然在心裏產生了一種深深的懷疑--自己守著道家法門,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那種奇妙的感覺愈發濃烈,而他也愈發心不在焉,以至於延誤了修習,落了同門師兄弟好一大截。可是他心甘情願如此。
在以往,他除了修習正一武學,便是打坐悟道,體會天地真意。可是每當他麵對這些虛無縹緲的理論性的哲理之時,總感覺內心極度空虛,一種無法填滿的好奇心與失落感充斥著身心。而他現在不再感到內心空落落的了。
這也是他這麽多年來,第一次產生這種奇妙的情愫。他感到興奮,感到欣慰,甚至感到深深的恐懼和孤獨。
在這種複雜的情緒下,以往有滋有味的修道生活開始變得索然無味。那些跟同門師兄弟的說說笑笑、插科打諢,那些山中的怪石嶙峋、蒼翠林海,還有那些提升了修為時的歡欣鼓舞、超脫愉悅,全部都便是寡淡如水。
這是他第一次感覺修道生活是這般無聊,充滿了空虛和懈怠。曾經那個想要羽化登仙的念頭,不知不覺淡化在腦海裏。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變化萬千的神秘少女。
那個少女超脫俗世,潔白的頸項與耀眼的白發,是她象征性的魔力。從她的身上,張正陵似乎看到了無窮無盡的宇宙。未來與現在,時空與哲理,全部包含在她時而淡漠、時而欣喜的淺灰色雙眸裏。
在這個女孩子身上,他似乎隱隱發覺了一直困擾著他的神秘的道意。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解開這個迷題。
隻是,她再也沒有出現過。那個少女像是夢一般遠去了,了然無痕。他記得初見時她穿的衣服和鞋子,還有那兩根綁在鬢發間的紫紗緞帶。她說的每一句話,無意間流露出的神情,還有歡欣時有些俏皮的雙腳,都令他癡迷。
張正陵一直都是跟男人們過,從來都沒有過這樣一種情感。他並不太明白這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情感。但是到他明白的時候,卻已經是他快三十歲的時候。
那時,快到而立之年的張正陵,正要下山執行一項調查任務。那一次,他是要去調查魔教的分壇位置,好為武林聯盟的總攻做好準備。
作為那一次的武林盟主,少林派的星妙大師派出哼哈二將協助張正陵,但是他總有些不喜歡少林派,覺得這是一個比正一門還要壓抑、神秘的宗門。
於是,他便找了個借口,獨自下山行動。待他深入敵後之時,化妝成了一個魔教的小嘍囉,進行潛伏工作。剛開始一切都很順利,敵後情報源源不斷地傳遞到聯盟內部。
正是那一段時間的潛伏任務,讓張正陵產生了一個疑惑。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世道,究竟什麽是對的,什麽又是錯的?
在潛伏期間,張正陵與那些所謂的魔教子弟一同生活,一同作息,發覺他們並不是什麽大奸大邪之輩。他們確實有很多毛病,而這些毛病,基本上不觸犯夏國律例與道德準則。他們有時會做一些令人不齒的事,但他們從不掩瞞做作。反倒是有些名門正派的子弟,表麵光鮮亮麗,背後卻在幹些令人所不齒的屁事。隻是他們都慣於表現自己美好光彩的一麵,而另一麵,甚至可能比陰溝洞還要渾濁惡臭。
時至今日,張正陵依舊難以忘懷的那件事,依舊如同心頭瘡疤。海棠門的覆滅,與這個虛偽狡詐的江湖又怎能脫得開關係?他還記得那一天,海棠門的海棠花開得正盛。滿門百花齊放,門庭內外燦爛。
隻是一場卑鄙的陰謀,注定這些美麗的花朵要染上被犧牲者的血色。
這個江湖向來如此,它像是一個不可偏頗的天秤,任何一個打破某種默契和平衡的人,都會被毫無憐憫地當成犧牲品。
張正陵帶著複雜沉重的心情,來進行這樣一件敵後潛伏任務。他時常夜不能寐,反複思考一個問題:在這個每個人都有權利生存下去的江湖,究竟怎麽才能平衡各方利益,不至於讓無數人成為犧牲品,結果命喪黃泉?
苦惱糾纏著他,像是河邊的老樹根一般虯結在他心裏。
夏日夜晚的河邊濕地,清風從河道深處飄來,帶著些許泥土的氣味。心思如同螢火蟲,在河邊的灌木叢裏飛舞。
他依舊像往常一樣,獨自來到了這人跡罕至的河邊。他不止是為了欣賞夏夜美景,更是為了交接情報。
很快,一個人從林子深處出現,落在了他的跟前。這個人是一直以來他們接頭的人。
今夜跟以往沒什麽不同,隻是張正陵的心情有些不同。矛盾,沉重,錯雜糾結。
這樣的夜晚一切都應該會順利。可是就在他們交接完畢情報,約定好下一個日期和地點的時候,那個隻露出一雙眼睛的接頭人,忽而眼中寒芒一閃,身形鬼魅一般躥動,接著他腰間的短刀便如同閃電一般出鞘。
灌木叢背後,發出了一聲淒切低沉的驚呼,好似竭力克製著痛苦一般。
張正陵見此變故,不禁惶然,飛身到那灌木叢後麵,隻見那接頭人手中的短刀,已經毫不留情地插在了一個人的身上!
見了那中創的人,張正陵頓時心中一悸,眼中滿是驚恐。那個人正是他來到此地潛伏以來,關係要好的一個所謂魔教中人。
那人同樣用懷疑、困惑的眼神看著張正陵。這令他無比愧疚,頓時像是挨了一棒槌似的。
那人一刀未死,依舊彌留著一口遊絲般的氣息。
接頭人冷冷一笑,沉聲道:“我以為會是一隻小兔子,沒想到這兔子竟然這麽大!”
張正陵矛盾不已,雖然他已經刻意與他們保持距離,但是情感這一東西實在難解。它似乎可以連接眾人,讓人們心意相通,也可以讓人彼此對立,陷入萬劫不複之境。
接頭人陰惻惻地看著張正陵,冷冷說道:“怎麽,你不會是心生惻隱,想要讓我饒了這魔教賊子一條命吧?”
那個“同伴”正在看著他,嘴裏喘著粗氣,眼睛裏隱忍著痛苦。或許比起身體上的痛苦,心理上的痛苦更加讓他難以忍受。
“你……你原來是奸細……”那個同伴指著他,無比痛恨地罵道,“虧了我們一直以來這麽信任你……拿你當親兄弟!”
血從他口中溢出,傷口的鮮血已經染紅了半邊衣服。張正陵卻像是一塊木頭一般,呆呆地杵在那裏。
這是他步入江湖以來,第一次麵對這樣一種情況。他感到恐懼,一種莫名的悲傷湧上心頭。
可是他說不出一句抱歉的話。因為他若是不死,一旦泄露了情報,那麽死的很有可能就是張正陵和無數的武林同道。
接頭人說道:“莫聽魔教中人的虛假仁義!你是正一門的四弟子,將來可是要撐起武林一片天的高徒!”
他之所以抖漏張正陵的底細,完全就是為了將張正陵的後路切斷,讓他不得不痛下決心,殺掉這個人!
張正陵也明白,若是他此刻心慈手軟,放走了此人,自己必定會暴露,讓整個魔教都知曉,他乃是正一門的四弟子,那麽這麽久的潛伏任務必然以失敗告終。
那個“同伴”笑了起來,笑得無比譏誚,無比鄙夷。
“原來……原來你是正一門的人!你們這些陰險狗賊,必自食其果,我魔鬼教必將名揚天下!”
接頭人冷笑一聲,忽地將短刀從那人身上抽出,這麽一抽,那人的最後半條命也注定沒了。
他將刀遞給張正陵,像是要考驗他的決心似的,說道:“這個人,就交給你了!我來看看,你究竟能不能下得了這個手!”
張正陵沒有接刀,可是他正在猶豫要不要接刀。這是一個兩難境地,可這個江湖注定是優柔寡斷的人無法生存的捕食場。
他究竟該怎麽做?天秤的兩邊,似乎都不可輕易舍棄。他幾乎有了一種卑劣的想法:就算我不殺他,他也必定會失血過多而死,何不減輕他的痛苦?
正在他開始動搖的時候,忽聞不遠處的林子裏傳來一陣吆喝聲,點點火光正往這邊趕來。
接頭人一驚,低聲道:“不好,他們的人來了!”
他輕蔑地看了一眼張正陵,冷冷笑道:“這下倒不用你動手了!告辭!”
張正陵如同在做夢。正當他以為自己要給人當場戳穿身份之時,沒想到那個“同伴”的話,卻令他驚愕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