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章 某種朦朧的預感
吳雪和蝶夢停留在河岸邊,雨後的天空甚是潔淨蔚藍,在遠山的背後,天空開始發白,白的刺眼,預兆著也許將會是炎熱的一天。一夜如簾雨,路麵還殘有未幹的水漬,倒映著一白一紅的身影。
清晨很是寂靜,吳雪可以依稀聽見遠處的喧囂,很快便會向夏風一般沿著街道河流蔓延開來,便也是一個尋常又炎熱的夏天白晝。不知是誰先輕輕歎了口氣,打破了沉寂河岸邊的微涼。
晨間的微風穿過古運河道,碧波蕩漾,蓬船暫歇。蝶夢目光瀅瀅如水,聽了吳雪的話以後,不知為何,她既開心又失落,就好像她是在為他的秉性而開心,又正為此而難過失落。蝶夢有些遲疑,心裏似有一道無法突破的屏障,阻攔著她無法如實開口。
她偷偷瞥向吳雪,隻見他正凝視著遠去的碧波,目光失神,嘴角還帶著一抹笑,見此,蝶夢頓時感覺心裏打開了一個口,讓她心底的秘密呼之欲出。她心口撲通撲通急促了一陣,隨之就又理所當然地平緩了下去。
“難道就讓他為不可能的事情……付出這麽多麽?”蝶夢心裏遊移不定,“可如果我告訴他,那這麽多年的努力,不就前功盡棄了麽?”接著,她忽而失落地輕歎一聲,聯於自己,更惹著惱,“我何嚐不與他一樣?也許都是在做一件不可能的事吧……”
於是蝶夢露出了一個微笑,一個無比尋常,禮貌式的微笑,淺淺淡淡,看不出什麽刻意的情感來,她就這麽笑對著吳雪,一切的距離都恰到好處,不遠不近,既暖又冷,疏離於親密並存。
吳雪有些莫名其妙,正當他想問一問蝶夢為何突然笑得這麽奇怪之時,蝶夢倒搶先一步,開口道:“那個……嗯……你這……”
“嗯?”吳雪好奇地看著蝶夢,“想說什麽就說吧,能為你解答的問題,我盡量為你解答……”
蝶夢白俏俏的臉上浮現一抹紅暈,她吞吞吐吐、猶豫不決,好似為一個極其為難的問題而暗自懊惱,卻又不吐不快。她就這麽掙紮一會兒,吳雪一直在安靜地等待,因為他知道,一個人若是藏著秘密不想說的時候,你再怎麽問也沒有用。
沒想到蝶夢猶豫掙紮半天,隻是對著吳雪說話的方式和語氣發起了進攻,她極其不滿吳雪對她說話的奇怪腔調,就好像一個老師傅一般,在為一個關係不怎麽親密的弟子排憂解難一樣,令她心生浮嗔略怒,可是她實在找不到一個恰到好處的語氣來描述一句話,一段自白。“這算什麽呢?”蝶夢暗想,“隻是本著自己才知道的借口留在他身邊,就算是外人不知道,可是我知道,這樣就可以心安理得與之蜜攜提履了麽?”
想到這兒,她又不免黯然傷神,長長歎了口氣,幽幽道:“你為什麽要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
吳雪一愣,隨之苦笑起來,不知道為什麽,一提到蘭兒妹妹,他就不知不覺緊繃了起來,從而忘記了旁人在身邊存在的事實。
“抱歉抱歉……”吳雪訕笑兩聲,“我在想問題,不知不覺就嚴肅了起來……你剛才想說什麽?”
蝶夢忽而噗嗤一笑,輕描淡寫地擺了擺手,便徑直朝前走去了,吳雪很是疑惑,追問道:“喂,什麽嘛,神秘兮兮的,這裏又沒有其他人,你想說什麽不會有人知道的……”
蝶夢忽而停下腳步,扭過身,吳雪追得太緊,差一點撞到她,他止住急促的腳步,不知為什麽,吳雪心裏一直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牽扯著他的神經,讓他不知不覺就想追隨上去。
蝶夢又恢複了以往那種純粹,她臉上浮現一抹純稚的笑意,紅著臉細聲問道:“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吳雪笑了笑,說道:“能讓人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就絕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了……”
蝶夢猶豫片刻,像是鼓足了勇氣一般,問道:“那個……呃……你覺得……”
“我覺得……”吳雪跟著她的語句重複著,迫不及待地預知下文。
不知道為什麽,吳雪的心跳驟然加快了,他憋著一口氣,眼睛怔怔地看著欲言又止的蝶夢,生怕她又語出驚人。而他同意有種感覺,一種他非常不想麵對的感覺。
蝶夢思忖片刻,吳雪隨著她的猶豫和糾結而慌神,他忽然有些不想知道蝶夢想要說什麽了,他吞了吞唾沫,心提到了嗓子眼。過了一會兒,蝶夢突然開口道:“嗯嗯……雨後的天空……可真是清澈悠遠啊……”
吳雪等了半天,沒想到蝶夢醞釀了很久,卻隻說出這麽樣一句不痛不癢的話,事關天氣,事關風物,事關日常,沒有什麽艱難晦澀的表達,隻是簡簡單單的感慨,一種感慨罷了。
蝶夢一對杏目裏略微忽閃著瀲灩如波的微光,她站在河岸邊,靜靜地望著遠處的天空,就好像是自言自語一般,與他人無關,隻是一句小小的感慨。接著,她忽而扭過臉,朝著吳雪微微笑了笑,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
吳雪微微一怔,看向臨江城外,那連綿起伏的山脈,同樣喃喃自語道:“是啊……白得晃眼……這大概就是夏天雨後才有的景象吧,其他季節的雨後總是一副靡蕤的頹態……”
蝶夢笑著點點頭,說道:“好了,我說完了,走吧!”
於是她便腳步輕快地沿著河岸遠去了,一蹦一跳地,伸著手臂,好像是跳格子的小姑娘一般。吳雪看著她輕快無拘的背影,忽而從嘴裏吐出一口氣,眼帶笑意地跟了上去。
待吳雪走到近前,蝶夢嘴角帶著淺淡的笑意,就好像事不關己般地輕聲說道:“喂……你是怎麽看我的呢?”
吳雪一時沒反應過來,過了一會兒才明白,原來蝶夢是在跟他說話,蝶夢邊走邊若無其事地看了吳雪一眼,靜靜等待著他的回答。
可是吳雪想不到怎麽回答,對於一個人是“怎麽樣”的評價,一般都不好開口,而吳雪向來討厭去評價一個人,因為他總是有這樣一種觀念:僅憑著一點生活上的小事來評判一個人,根本就有失欠妥。盡管有人說:小事見人品,但是吳雪向來不習慣從單方麵去評價一個人,一件事。但是他另有一個習慣,就是他所認為的“小事”範疇,跟平常人的理解不一樣,所以他從幼時開始,便覺得奇怪,對自己感到奇怪。比如說吧,吳雪還記得這樣一見小事,他忘記了這件事發生在哪一年哪一天,隻記得那時天色昏暗,好似是在一個並不太晴朗的一天傍晚,父親吳清晗帶著吳雪乘船去往一個吳雪所未知的地方,那時遠處煙波浩渺,他和父親撐著一葉扁舟,緩緩地沿著無窮無盡的河流遠去,不知道為什麽,吳雪看著這樣一副畫麵,心裏總是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悲傷感。而他從小便喜歡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兒,對於父親吳清晗攜帶的一個紫金玉葫蘆很是愛不釋手,時時拿在手裏把玩,恐之失去。
可有時候,事情就是這麽奇怪,當吳雪拿著那個葫蘆的時候,雖然那精美小巧的葫蘆仍舊在手上,可是他好像已經感覺到它離去的時候。後來,吳雪終於明白,你越是在乎的東西,無論你多麽小心翼翼,它終究還是會不可挽回地失去,一別成永遠。
那時的吳雪看著這樣一個小葫蘆,心裏便有一種極其悲哀的想法,它也許會在某個他意想不到的時刻,徹底成為過去的記憶。
他不知道那個精美的葫蘆裏,到底裝的是什麽東西,但是當船行過一個蘆葦蕩的時候,他的父親溫和地對少時吳雪說道:“好了,這個葫蘆要去尋找屬於它的天地了……”
於是,吳清晗拿起葫蘆,站在蓬船的船頭,無比悵惘地將其拋向大江,當那個葫蘆順著江流逐漸遠去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吳雪感覺自己的心也被帶走了,看著那逐漸消失在浩渺江波裏的紫金玉葫蘆,吳雪忽而痛哭了起來。
他毫無征兆,毫無理由地痛哭了起來,令他自己都為之深奇。而吳清晗始終愁眉不展地站在船頭,跟吳雪一起看著那葫蘆的遠去,並且對痛哭流涕的吳雪說了一段話:“不必擔心,那個葫蘆順著江流,抓魚蝦去了……等它回來,便是滿載而歸……”
而吳雪隻是哭著,為了不知名的原因哭著,好像在那一天開始,就已經隱隱預兆著,所有的事物便已經開始了它分崩離析的一天,就像這條記憶裏的大江,它奔騰不息,無休無止,無視人的悲喜怒哀,隻是這麽消逝著。
後來,每當吳雪想到這麽一個小片段的時候,每每想起父親那時安慰他所說的話,總是會情不自禁笑出聲,隻覺得一個父親笨拙地安慰小孩子所找的理由都那麽笨拙可笑。
既然已是分別,被江流帶去,又怎麽還會有久別重逢的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