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雨味舊事
此刻,天空依舊在飄著細密的雨,雖然已經不想初來乍到那般洶湧,但也細如絲,密如縷。這種雨,落在臉上,輕柔柔的,翎歌不由得長長吐出了口氣。
她一直很喜歡雨,最愛在雨天撐一柄竹傘漫遊,好像可以拋下一切。
林間枝葉上滴落著雨珠,總有一片朦朧的薄霧籠罩,但天色已經不似先前那般陰暗了。
這場雨,似乎已經走到了終場。可是那隱晦的、隨風翻滾的霧氣,卻久久沒有散去。
他們已經走出了很遠的距離,至少現在已經沒有正在練功的郝仁的動靜了,周圍靜悄悄的,可以聽見林間滴雨和腳步踩在積水上的聲音。
他們走得並不快,因為吳雪身體有上,加之路麵濕滑,更加拖慢了速度。吳雪曾經對翎歌提議:“這次不要鬧別扭了,你現走,去村子裏找幫手來,我藏在一個約定好的地方等你……”翎歌想也沒想,就斷然拒絕道:“不行,林子裏罕有人際,他可以追尋著腳印尋找到你……”
對此,吳雪隻能幽幽地歎氣,他說是不擔心,完全是在自作鎮定而已。郝仁的功力有所提升,這些跟他對決的吳雪自然是了然於心,可是卻拗不過這個突然不發脾氣的姑娘。
她變得無比堅定,也無比執拗,毅然決然地說道:“你要死也得死在我手上,別讓我再說第三遍!”
對於忽然變得如此堅決的翎歌,他自然也是不好再說什麽,像是認命了一樣,隻是不知道身邊這個姑娘,何時想取他性命?老是拖著,倒怪讓吳雪不安的。
可是他轉而想到,既然是決鬥,必然會有死傷,自己就算是能打敗她,那會出手殺了她麽?不會。那她會殺了他麽?也許會。既然如此,她時時提醒,時時掛在嘴邊是何意圖呢?提醒他別早死,還是其他什麽?這場遲遲不來的決鬥讓吳雪感覺像是虧欠了她什麽。
吳雪歎了口氣,心想:“早知道就不和她做什麽‘拉拉勾,一百年,不許變’的約定了……”
說起拉鉤,吳雪好像一直都保持著這個比較“優良傳統”的方式,雖然很是孩童習氣,但是這麽多年吳雪還保留著這點少時的習慣,沒有丟棄。原因麽,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許是真的做了什麽奇怪的約定做多了吧……
想到這裏,吳雪臉上浮現一絲苦笑,心想:“無法兌現的約定,幹脆就別做好了,像是現在這種情況,整日有個想要跟我決鬥的,也不知她那一天興致大發,突然將他給幹掉了,他也是無可奈何……”
誰知道他從前還做過多少約定,吳雪總是也想不起來,很多事情好像無緣無故就從他腦袋裏消失了,好像是去掉了原有的“實物”,隻留下淺淺的痕跡,卻還在他腦海裏久久徘徊,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浮現出來……
二人沉默良久,隻是不停地走著,不知過了多久,吳雪忽然說道:“我好像想起了點什麽事……”
翎歌沒好氣道:“現在保命最要緊,要想事情不妨睡覺之前再想……”
吳雪正色地搖搖頭,蹙眉思忖著,說道:“睡覺之前想事情,那就睡不著了。”
翎歌氣呼呼的,心裏癢癢的,那種感覺讓她真想踢他一腳才好。
一件事情好像已經在他腦袋裏浮現了痕跡,很隱晦,很朦朧,但是已經有了點線索……
最關鍵的是什麽呢?一個動作,還是一句話?或者是一個特定的場景?任何一個都好,吳雪隻想要將那些消逝的事物,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再次在腦海裏呈現,可不單單是回憶那麽簡單,也許是存在另一種東西,一種無論時間過了多久,都不該忘記的東西……
翎歌幽幽說道:“有什麽事情好想的?你不也說過麽,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了,怎麽你自己卻如此執著於已經消逝的事物?”
吳雪輕輕歎了口氣,說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總感覺,若是讓它們不為人知就消逝了的話,總感覺是在犯罪……”
翎歌冷笑一聲,說道:“你這是做賊心虛吧……”
吳雪訕笑道:“做賊心虛?我想我沒做過這種事情,盜賊我沒做過,從來沒有。小時候我把時間全花在了家中的藏書閣之中……”說到這裏,在翎歌“威脅”的眼神下,吳雪苦笑了兩聲,他說謊很好認,因為他的臉會紅。
吳雪尷尬地“咳”了一聲,說道:“好吧,也不是一直都在藏書閣裏,我也偷偷跑去過很多地方……”
翎歌道:“偷偷?”
吳雪苦笑道:“這你也該是明白的吧?所謂大戶人家,我想獨自跑出來一次可不容易啊……”
翎歌點點頭,因為她自然也是明白的,她也很少獨自往外跑,每次出去都要有大群仆人跟著。隻是,在家道中落以後,她徹底自由了,但那種用血換來的自由,每每成為她夜晚的惡夢,折磨了她很多年,現在也不見得走了出去……
要走出去的永遠不光是身體,若是心在幽深的囹圄之中,到哪裏都是滿目瘡痍。
除了那一次……
翎歌幽幽歎了口氣,自從她逃走以後,並沒有成功去往吳家避難,而是因為路遇前來劫殺的匪徒流落到了深山之中,也正是那樣,她才遇到了玉先鳳,成為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還有一個人,她也還時時沒有忘懷。有些記憶不會消亡,反而會隨時間變遷愈發明豔起來。她很感謝他,但是從來沒想要再見到他,因為那個人對她來說是個惡賊,一個可以感謝的小惡賊。
吳雪接著說道:“我那時就有兩個愛好,一個是待在藏書閣裏,還有一個,就是向往外麵的大千世界……所以,我時常趁著父親不在家,偷偷溜出去,逛上一圈再回來。”
他略微沉吟,說道:“我記得有一次,之所以還記得,不是因為我想起了之前遺忘的記憶,而是這件事是在我十三歲的時候發生的……印象還算比較深刻。”
翎歌眼中帶笑,嘴角卻是冷冰冰地上揚著,說道:“是什麽要緊事,讓雪公子如此銘記於心啊?”
吳雪苦笑著撓了撓後腦勺,囁嚅道:“其實……這事不算光彩,當時年幼無知,做了很多膽大妄為的事,現在想起來真讓人臉紅……”
翎歌白了他一眼,說道:“估計你也沒少做不光彩的事情……”
吳雪辯駁道:“欸,其實,其實有很多事,也不能光怪我,比如我剛才說的事……”
翎歌饒有趣味地點點頭,道:“所以說,這到底是什麽事呢?”
吳雪苦笑一聲,說道:“我想起來了,曾經有一次,我跑得很遠,不知當時怎麽想的,就想去個很遠的地方逛一逛,於是我就到了青茉府,去看一看那裏很有名的茉莉花……”
翎歌補充道:“嗯,像極了小說裏采花大盜的自白……”
對於翎歌的揶揄,吳雪隻能苦笑,接著說道:“到了青茉府,我就去尋找那傳說中三年開一次的茉莉花,據說此花因為特殊,還被人封建了花廟,專供此花……”
翎歌哭笑不得道:“你從哪裏聽說的,青茉府有三年開一次的茉莉花?不會是哪本不靠譜的江湖小冊子吧?”
吳雪傻笑道:“呃……確實有這種可能……所以我一到那裏,就去尋找此花,但是卻一無所獲,所有人都說此地雖然盛產茉莉花,但是從來沒有聽說過三年才開一次的茉莉花。”
翎歌笑道:“你也太好騙了!盡管現在依舊傻裏傻氣的……”
吳雪笑道:“雖然那什麽三年開一次的茉莉花沒找到,卻是不巧遇到了一個人,跟她交流甚密,所以也就忘了那什麽花……”
翎歌挑了挑眉梢,嘴角微微上揚,冷冷說道:“如果我所猜不錯,這個人是個姑娘……”
吳雪驚愕道:“你怎麽知道?”
翎歌譏誚道:“你那采花大盜式的旅行,猜都可以猜到!”
吳雪苦笑道:“不是你想的那樣……我隻是覺得……覺得,她有些特殊,跟同齡的人比起來……”
翎歌沒好氣道:“好老套的感覺……”
吳雪歎了口氣,說道:“可這也是事實,那人不像其他十三四歲的少年人,她……怎麽說呢……感覺很憂鬱,好像滿是心事一樣。
不過我倒不覺得她會是什麽古怪的人,以為她隻是跟家人走散了,所以跟她聊了一些事情,當然,還是問她那種茉莉花的事情,其他還說了什麽,我忘了。隻記得傍晚時分下起了小雨,雨中的街道邊,滿是濕漉漉的茉莉花香。
後來,來了一個人,那人應該也是個女人,雖然她披著灰色的鬥篷,臉藏在兜帽裏,但是也可以看出來,她是個女人。那人來接她走。看那模樣,我以為是人販子,就去阻攔,可是那女孩對我說,那是她的家人,所以我也隻好讓她去了。
不過,她一直到走了,都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我很疑惑,但也不好問得太多,便在她走之前,給了她我從地上撿到的,被雨打落的茉莉花,好像臨行前,還說了什麽,但是我已經記不清了……”
吳雪說完了,隻是翎歌越到後麵,就越是沉默,一直到他說完,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她微微低著頭,鬢邊被雨打濕的碎發黏在她的臉上,就像是一朵濕漉漉的茉莉花般。隻是,她的臉沉浸在一種意味不明的雲霧裏,讓人分辨不清。
她忽然停下了腳步,雨水落在她身上,她渾身濕漉漉的。
吳雪很是疑惑,問道:“怎麽了?”
他有些愧疚,也許是她這一路走來,比較累了吧……
忽而,翎歌抬起手,對著他的臉就是一個耳光。
清脆的耳光聲打破了雨水的寂靜,在林子裏回蕩著。
吳雪頓時沒有反應過來,驚愕地呆站在那裏,心想自己這次又怎麽惹了她生氣?
可是,他的心忽而抽了一下,他似乎明白了什麽。隻見翎歌抬起臉,臉上分辨不清究竟是雨水還是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