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往事(潘鳳篇)
那些壓抑的火焰快要把他燒成灰,每到痛苦的時候,就好像有幾把刀,將他劈成兩半。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才發現有些東西並不是遺忘了、淡漠了,它隻是藏了起來,伺機出沒折磨毫無防備的人。
潘鳳看著朝陽,淡淡的陽光,在惡劣天氣的後麵。風一直刮,雪還未化,可他的心卻不是冷冰冰的了。
他一直有種感覺,自己不是一個鮮活的人,就像他經常穿的灰色衣服一樣,他整個人都是雨天的顏色。灰茫茫的。
曾經的活力已經隨著日複一日的重複一起消失了。重複,重複……不斷地重複。
潘鳳想,也許是該停下來,稍微讓緊繃的神經放鬆一下了。
可是他走到哪裏都是一個或灰或黑的淡淡影子。在名勝風景裏,他也隻是一潭毫無波瀾的死水。就像他在岸邊丟的石子,在水麵打了幾個水漂,就又沉了下去,隨後連漣漪都消失了。
此刻他站在高樓頂上,看著遠處的朝陽,溫暖深刻,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襲上心頭。
他抓著風箏,還像是一個孩童一般,可以在田野裏奔跑,可是在樹蔭下休息。
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在他臉上,久違的溫暖又出現了,無比熟悉,無比陌生,就像是照著一個陌生人一樣,他毫無真情實感。
就像是一個幻覺。
一瞬間,曾經的自己仿佛又回來了,正在向他跑來,隻是他卻和他擦肩而過。
他追,他跑,他不能停下來,停下來隻會讓自己恐慌。
這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慌,時時籠罩在心頭,隻要他稍微想安靜下來,就會再次襲擾他,而他原本朦朧的睡意也完全消散了,留下一個半睡半醒的殘夢。
無數的思緒和往事像是野獸一般,在他腦袋裏衝撞,把他撞得四分五裂。於是睡夢醒了,他呆呆地坐在床上,茫然地看著外麵的月光,依舊像往常一樣,但是處處都不一樣。
他總是失眠,第二天早上,依舊如故。
潘鳳對著朝陽笑了笑,他真心跟他們告別,因為他就要逃出去了,而他們也將在這裏爛掉,沒人知道。
隻要等到風頭一過,他在回來將那些黃金搬走,成為它們的主人。
在天空中望去,這座山莊猶如一個張開大嘴的黑色夢魘,一個固若金湯的城堡。吞噬著每個人,每個鮮活的人,這裏已經付出了太多犧牲。
這就是趙昊天的城堡,他就是一個孤獨的國王,小心翼翼守護著他的寶藏。
而現在,潘鳳也宛若一個新的國王。也許他盡可能逃離,但是永遠也無法逃離心中那座城堡。
他在天空中放眼望去,下麵的一切都開始遙遠起來,高低不齊的房屋、錯綜複雜的道路……
遠處的山巒若施粉黛,青秀倩影,他好像看到了一個他應該已經忘記了的人。那個曾經反反複複在心中念叨的人。
他可以得到更多,就像他此刻在飛一樣。風箏就是他的翅膀,天空就是他的道路,他已經快要到達了彼岸。
可是他突然開始墜落,奇怪的是,他竟然沒感覺到奇怪,好像發生什麽都是必然一樣。
他已經感受不到疼痛,口中隻殘留著一股氣了。
鮮血蒙上了他的雙眼,眼前鵝黃的朝陽和蔚藍的天空被血色染紅,他忽然感覺到寒冷,入墮冰窟。
可是他明白,他一直都帶著一顆被冰雪覆蓋的心在這世界上行走。
自己是從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呢?
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對一個將死之人,一切也都沒那麽重要了。
隻是他心中還有個掛念,如果那記憶中的朦朧影子算是掛念的話。
他的耳邊響起了很多過去的話,眼睛好像看到了很遠的場景。
那時,潘鳳還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又瘦又高,總是一副羞羞怯怯的樣子,他的父親是臨江城官府裏的一個小小佐吏。雖然官小,但也是個官,也是會受人尊敬的。
他的家人很關心他,因為他總是一副要病倒的樣子,而且一說話就臉紅,結結巴巴的,眼神飄忽不定,一句完整的話都無法利落地說出來。
少年潘鳳沒有什麽大病,卻好像小病不斷。他也沒什麽不開心的,可就是開心不起來。後來他才明白,沒有開心的感覺,就是不開心。
他總是躲避著人,低著頭,像盡量遠離吵鬧的人群,到一些安靜偏僻的地方,自己一個人待著,一待就是一整天。到了傍晚,他才回家。
見他這樣,家人對他也沒什麽過大的要求了,隻要他還活著就行。
潘鳳經常會有恐懼感,而這種感覺每到學堂的門口就會格外強烈。他聽著裏麵朗朗讀書聲,卻沒有任何親近感,那整齊劃一的聲音讓他難以忍受。
於是日複一日,早晨起來,洗漱完畢去學堂,走到門口就會感到恐懼,然後就會落荒而逃,逃到附近的一個小山坡上。
他會坐在堆滿幹枯的鬆針的鬆樹林裏,呆呆地看著遠處,看上一整天,困了就睡覺,醒了再往回走。
這樣雖然心裏很是平靜,但是總感覺空落落的。
十五歲的潘鳳也很奇怪,隻是他依舊不明白,也從未明白。
這是一條街,低著頭,誰也不看,也不說話,徑直走,一直走到盡頭,回到自己的房間裏,把門關上。就像是一個躲避追殺的逃犯一樣。
好了,現在他要放緩呼吸,讓自己的心率穩定下來。他害怕這樣下去,自己脆弱的心髒會迸裂。
意識已經開始朦朧了,潘鳳微微露出一個笑。這一生還真是失敗啊,他這麽覺得。
理想沒有實現,想牽手的人也沒有牽。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片鬆樹林,他一個人躲在裏麵,度過了春夏秋冬。
若是他一直這樣,可能這一生也就普普通通過去了,什麽也不會發生。
直到那一天,林子裏闖進了一個不速之客。
秋天,他一個人躺在鬆針鋪滿的坡道上,陽光柔軟,微風和煦,意識在光影斑駁的林子裏變得懶洋洋的,開始模糊。
忽然,他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有什麽東西掉落在鬆軟的鬆針上。
潘鳳以為是鬆鼠,就不予理會。
可是那聲音還是沒有斷絕,突然一顆鬆塔掉落,砸在了他的鼻子上,他“哎呀”一聲,捂住鼻子跳起。
這個若是鬆鼠,未免也太調皮了點。
隻聽頭頂一陣咯咯的嬌笑聲,潘鳳驚慌失措地向鬆樹上看去,隻見一個雲鬢散亂的青衣少女,露出白白的牙齒嬌笑著。
潘鳳頓時就臉紅了,低下頭就準備離去。
那少女步履如風,輕巧地跳了下來,一下子就到了潘鳳跟前,堵住了他的去路。
潘鳳不敢看她,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你要……要幹什麽……”
青衣少女壞壞地笑著,清脆說道:“我什麽也不幹。”
潘鳳捂著鼻子,躲避著她的目光,結巴道:“那……那……你為什麽堵……堵著我的路……”
少女莞爾一笑,歪著腦袋道:“你哪隻眼睛見到我堵著你的路了?這麽多路不走,偏偏走我這一條。”
潘鳳紅著臉,立馬掉頭走人,可是那少女立馬又來到了他麵前,仰起臉,一副得意洋洋之態。
“你……你……你還說沒擋我……我路……”
青衣少女眨眨眼,學著他說話的方式,說道:“你……你……你能別……別結巴了麽?”
說著她就捧腹笑了起來,嬌若鶯語。
潘鳳漲紅了臉,低著頭,輕聲說道:“我……我……也不想……”
青衣少女點點頭,笑著說道:“那這樣好了,我就叫你‘小結巴’好了……”
潘鳳抗拒地抬起頭,卻發現陽光從她背後照射過來,傾斜著落到安靜的鬆樹林裏。
一瞬間,潘鳳感覺,自己內心裏似乎有扇門打開了。
想到這裏,潘鳳自嘲地笑了笑。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模糊,意識也開始下墜。
等待他的是黑暗深淵,還是鳥語花香?
他還記得那個女孩背對著陽光,笑著告訴他:“從今以後,我們就算是朋友了,我告訴你我的名字,你可要記住了……”
潘鳳反複在心裏念叨著,那個名字如同魔咒,一直盤旋在他腦海裏。
青秀……青秀……青秀……
“從今以後,我們就是朋友了。”
青秀笑著告訴他。
潘鳳扭過頭,囁嚅道:“誰……誰要做你朋友……”
青秀一展眉眼,笑道:“你不是能說好話麽?為什麽要結巴?”
潘鳳也覺得很奇怪,那些話幾乎是不由自主就順利地說出來了。
“我……也不知道……”
後來,潘鳳才得知,她是個染織坊老板的女兒。本該是大家閨秀的她,卻劍走偏鋒。古靈精怪、活力十足的她叫眾人都很是頭疼。
而她很早就注意到了潘鳳。
每當她百無聊賴地坐在房簷上看著街市的時候,總會有一個低著頭,腳步如風的少年穿過這條街。
後來,她偷偷跟著他,發現他總是走到了學堂門口,猶豫半天就又去往後山的那片鬆樹林裏了。
他總是形單影隻,就跟她一樣。
好奇心驅使她走到了他的身邊,輕快活潑的她,就像是一隻小鬆鼠一樣。
潘鳳曾經跟她說過:“你一次出現的時候,趴在樹上,我真的以為你是鬆鼠呢。”
青秀笑道:“我就是一隻鬆鼠,是一隻成了精的鬆鼠!”
“真的假的……”
潘鳳覺得秋天的山林有些清冷,不由得摸了摸胳膊。
青秀齜牙咧嘴地對他說道:“真的!當然是真的!”
她指著鬆樹,說道:“你信不信,我隻要一聲令下,它就乖乖地給我回應!”
潘鳳說道:“怎麽可能……”
青秀說道:“好,你不信,我就讓你瞧瞧!”
說著她一抬起腳,往鬆樹上一踹,於是整棵鬆樹簌簌地撲落一片鬆針和鬆塔。
潘鳳捂著腦袋逃跑,叫喊道:“你耍賴!”
青秀咯咯直笑,說道:“什麽耍賴,你沒看見,它給了我最熱烈的回應麽?”
他們一起漫步在秋天的山道上,潘鳳一度有種錯覺,她真的是這片山林的精力,一隻鬆鼠精。
她在秋天的銀杏樹落葉間旋轉,衣擺翻飛,卷起片片黃葉,整個山林似乎都在舞蹈。
潘鳳總是走在她後麵兩步,她也總是回身跟他說話。
她總是有說不完的話,總是些奇思妙想的東西,豐富了潘鳳單調的心。
潘鳳悄悄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就在之前不遠的距離,可是他總是不敢。
每到快要觸碰到的時候,就又收回了手。
青秀回頭問他:“怎麽了麽?”
潘鳳隻是看著漫天飛舞的金黃的銀杏樹葉,輕輕說道:“沒什麽……”
他一直沒說,她也一直沒說。
直到有一天,青秀滿眼淚痕,眼眶紅紅的來到了他們約定的地方。
潘鳳問她:“怎麽了麽?”
青秀眼淚又流了下來,說道:“我父親讓我嫁人了……”
潘鳳怔怔的,好像沒聽明白,可是內心卻在翻江倒海。
青秀哭著說道:“你沒聽到麽?我要嫁人了!”
潘鳳茫然地點點頭,說道:“唔……”
他感覺像是從別人口中說出的那般陌生。
她一直哭,他一直安慰。
潘鳳感覺心裏有什麽東西碎掉了,鏡花水月,雲霧縹緲,都不真實。
他遙遙地看著天空,原來過了這麽久,想起她也還是會笑。沒想到過了這麽久,想起她的淚,還是會難過。
如果他當時勇敢一點,如果他骨氣勇氣抓住了她的手,如果……
如果可以重來……
人生沒有如果,更不能重來。人生不是選項遊戲,無法在關鍵處存檔重新做出選擇。
到了今天,潘鳳也終於釋懷了,他要帶著為數不多的美好永遠沉睡下去了……
潘鳳用盡自己最後的力氣,告訴了吳雪那個地址,那個他一直魂牽夢縈的地址。
可是他一直沒有勇氣再麵對她,就像他從來沒有勇於麵對自己的心一樣。
他感覺自己的意識已經到了穀底,就連喘口氣都劇烈的疼痛著。
意識的最後,潘鳳想到,當她在聽到他的事以後,會不會也笑話他呢?
一個冷冰冰的仵作、一個殺人搶黃金的賊子……
潘鳳不由得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