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往事如煙
遊天星歎了口氣。這雪下的很好。他漫步在雪地上,腳下發出雪破碎的聲音,很輕,像是他的心情。
天空依舊飄著雪,已經小了很多,但是變得更加綿密細膩,落在遊天星的頭發上。
他仰起臉,茫然地看著夜空。若不是身處這樣一個山莊,他一定會覺得又是一個安詳平和的夜晚,足以讓人忘掉很多本該忘記、想要忘記的人事。
遊天星忽然想到了亡故的養父葉霜,一個神秘莫測、時而呆傻時而精明的孩子氣十足的大叔。平時他就隻是一個醃臢的中年男人,衣服上沾滿油漬、渾身散發著濃厚酒氣。但當他拿起“紅葉劍”,就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
對於葉霜的事跡,身位養子的遊天星也是略有耳聞,那也隻是在他喝醉酒後胡言亂語才透露這麽一點。
遊天星被葉霜收養時,他已經遊離於江湖之外,就像是一架馬車不斷地繞著環城大道周旋,但沒有一條路可以通往他心中的城池。
找了這麽多年,也還是沒有結果。其實他連自己在找什麽都不知道。他孤身一人像是一個氣勢洶洶地醉漢,挑了中原所有劍派,令使劍者皆是噤若寒蟬,生怕這麽個有理沒理都要找你切磋的喪門星會找上門來。
沒有人願意搭理他,也沒有人想搭理他。除了他那把紅色的劍,像是血一般的顏色。那恐怕也是他心裏唯一的顏色。他曾經五彩繽紛,隻是全都熄滅了,隻給他的背影刻畫上一道灰色的印記。
也許他覺得自己老了,累了,沒了目標,所以才停了下來,收養了一個小男孩。那個小男孩就是後來的遊天星,隻不過他當時是叫做“葉痕”。
遊天星一度以為自己的養父不會武功,隻是一個被貧窮和酒精腐化了精神意誌的中年男人,他靠砍材為生。一個貧窮的中年男人要養活一個孩子並不容易,但是遊天星還是健全的長大了。
小時候的遊天星曾經問過葉霜,媽媽去哪了。
葉霜隻是先抽了他兩巴掌,然後說道:“沒有。”
遊天星捂住臉,接著問道:“胡說,學堂裏的同窗們都有娘,就我沒有。”
葉霜喝著酒,顯得很是意誌消沉,一臉疲憊懶散的依靠在床角。他白了遊天星一眼,問道:“怎麽?有人嘲笑你了?”
遊天星搖搖頭。
葉霜再問:“欺負你了?”
遊天星隻是低著頭,不說話。
葉霜嗤笑了一聲,說道:“尿樣。沒有骨氣,不像男人。”
遊天星道:“學堂裏有個家裏全是練家子的小子,我打不過他。”
葉霜笑了笑,一副了然於胸的模樣,說道:“你不是打不過他,隻是怕他有個會武功的爹。”
遊天星小臉憋得通紅,隻是握著拳頭,一言不發。
葉霜看著自己兒子的神情,微微歎了口氣,將酒壺一丟,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往外走去。
遊天星有些迷茫,問道:“幹什麽去?”
葉霜道:“幫你報仇去。”
遊天星頓時笑了起來,說道:“他武功不錯,聽說他爹的一套少林‘龍虎拳’已經練至大成,素來是橫著走,沒人敢惹他。你去……”
葉霜橫眉豎眼,厲聲道:“你個小東西,覺得我打不過他?!”
遊天星小聲嘀咕道:“你又不會武功……去了不是找打麽……”
遊天星看著滿天飄雪,簌簌灑灑,落在他的臉上,留下類似淚痕的痕跡。記憶有些洶湧,像是決堤的浪濤沸騰著奔湧向他。
他吐著熱氣,吸進片片雪花,有些冰冷。他從來未覺得夜晚這麽漫長,來得這麽不合時宜。人在空閑的時候難免胡思亂想,所以他往往讓自己忙起來,哪怕是瞎忙,哪怕隻是一個人在街上閑逛,也絕不讓自己待在一個安靜的角落裏發黴。
雪花洋洋灑灑,就像他斷斷續續的腳步,在幽暗燈火照耀的雪地上留下斷續不一的足跡。
葉霜見了自己兒子這幅垂頭喪氣的敗將模樣,收起了往日的懶散不振,大手一揮,便要去尋仇。
遊天星笑話他,說他隻是個樵夫,又怎麽能跟少林正統的俗家弟子相抗衡?
遊天星還記得,對於年少無知的自己,葉霜是這樣回答的:“試一試就知道了,不要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
這當然不是葉霜的回答。
當時他的回答是:“狗屁,什麽少林俗家弟子。”
接著,他問遊天星:“那個什麽少林俗家弟子,會不會用劍?”
遊天星木然地搖搖頭,說道:“少林罕有用劍的人……你不會連這都不知道吧……?”
葉霜蹙蹙眉頭,一臉厭棄,說道:“連劍都不會用,看來也隻是個空架子罷了。走。”
遊天星哭天喊地,無論如何也不敢上門去挑釁這麽個高手。光是想想,他都覺得可怕,一種莫名其妙的深刻恐懼籠罩著幼年的遊天星的心頭。
而葉霜硬是拽著遊天星,像是拖著一條死狗一般,將他拖到了那家的門前。
隻見那家府門高闊氣派,朱門灰牆,門匾上寫著:龍虎之尊。下麵還有題字的署名:惠智代筆。
見到這氣派的門匾,遊天星就已經嚇的走不動路了。這門匾似乎有種天然的威懾力,而且這塊門匾,還是“少林七惠”之一的惠智大師的親筆,遊天星已經快要哭出來。
葉霜看了看門匾,忽而冷不丁地一笑,喃喃說道:“我當是誰寫的,原來是惠智那個老家夥。”
然後他指著門匾上的字,對著遊天星說道:“這老家夥書法不怎麽樣,卻就是喜歡到處題字!”
遊天星氣呼呼地說道:“無論這字寫得怎麽樣,掛在門上就是氣派,還有誰敢招惹?”
葉霜嗤笑一聲,說道:“對外別說是我兒子,丟人現眼。隻一副字就給你嚇破膽了,以後還怎麽麵對江湖上的強敵?”
遊天星忽然害怕起來,他雖然一直不喜歡這個養父,但是他卻是自己在這個世上唯一的依靠了。雖然他是個邋遢的酒鬼,為人也不怎麽靠譜,但是有一個父親,他總不會是孤身一人。
遊天星曾經問過自己是他在哪找到的。葉霜的回答很幹脆,是在垃圾堆裏。遊天星語塞。葉霜瞥了他一眼,笑嘿嘿地說,當時路過一個垃圾堆,他還在抱怨怎麽一個偌大氣派的城池怎麽連垃圾都處理不了,想著想著就看見一個包裹。
遊天星道:“我就是那個包裹?”
葉霜道:“你不是那個包裹,你是那個包裹包著的一個小屁孩。”
遊天星:“……”
如今,他們站在遊天星所恐懼的門前,那門上的虎頭鎖叫他害怕惶恐,就好像到了仙宮地府,裏麵滿是各懷本領的神仙鬼怪在齜牙咧嘴,他這麽個小鬼,恐怕不夠塞牙縫。
遊天星拉著葉霜的衣袖,小聲道:“走吧,走吧,這不是我們該來的地方……我們回家,回山裏去,找老虎豺狼去……”
葉霜笑嘻嘻的,就像是一個長不大的大男孩,說道:“怕什麽,我見識見識惠智和尚的俗家徒弟身手究竟如何,看看對不對得起門匾上的字。”
遊天星哭喪道:“你……你這不是挑事麽?!”
葉霜道:“我這是教你如何麵對困難和強敵。你若是一直這樣,恐怕連女孩子都會欺負你。”
接著他笑了笑,說道:“既然是武館,就會有人來切磋一二,隻是今天恰好我來了。”
守在門口的兩個家丁一臉惡相,手持著少林鐵鑄戒棍,閃著實沉的寒光,警告著所有“頭腦發熱”的冒犯者。
那兩個家丁早已經發現了在門口嘀嘀咕咕的父子兩,看他們一副乞丐樣,定是見府門高闊,來乞討賣兒的。於是,他們倆立時踏著堅實的步伐走了過來,好似兩座山峰一樣,將父子倆壓在陰影裏。
其中一個厲聲嗬斥道:“哪裏來的乞丐,快滾!行乞出街右轉,那裏是乞丐窩。”
另一個人冷笑道:“趁著爺還沒發火,識相的,趕緊麻溜滾蛋。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
遊天星躲在葉霜身後,腿已經止不住發抖了。他從來沒有這麽恐懼過,這兩個人凶神惡煞的模樣,定是誌怪小說裏記載的陰間兵曹。這麽想著,連魂魄都已經先丟了一半。
葉霜對著遊天星嘿嘿笑了笑,對他說:“看到沒?這才叫氣勢。這龍虎閣居然連家丁都有如此氣勢神姿,館主定更是不凡。”
那一對家丁見兩個乞丐沒有把他們放在眼裏,立馬暴跳如雷,嘴裏嗚嗚呀呀地舉起戒棍就朝著葉霜頭上打來。
遊天星驚呼一聲,立馬捂住了眼睛,他心想這次要跟父親一塊死在這鐵棍子下了。
隻一兩聲幹脆利落的擊打聲,隨之就什麽動靜都沒有了。就連悲呼哀嚎的聲音都沒有。
他等了很久,卻沒有任何東西打到他。他的小腦袋還安然無恙地立在脖子上。
遊天星從指縫裏看去,隻見他們還好好的站著,隻是那兩個原本氣勢洶洶的家丁姿勢怪異地趴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