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一十七章 你所說的永恆,並非是海誓山盟
隨著水瀑與雷暴歇息之後,鬼梟山谷已近乎成為平地。原本高聳陡峭的山峰似被孩童堆砌的沙子城堡般,在海浪的沖涌之下形銷骨頹,嘆息的宣示著美好願景的破滅。然而,此非是人們美好的願景,而是獨屬於自然界的毀滅。或許無須地動山搖,自然界無時無刻不在毀滅著,並且翻新、誕生著。一次驚天動地的毀滅也許預示著新生。可人之生命不比變遷無休的自然。山之崩塌,水之枯竭,林之焚毀,毀滅的或許永遠只是形貌,滄海桑田,斗轉星移,它們就又會再次出現在這片大地上。
現在,須頡陀的巨大黑影矗立在朗月高空之下,聲嘶力竭地咆哮著,氣浪洶湧澎湃,橫掃著灰燼奔騰散開。天空似被撕開了一角,露出慘白的月亮,周遭陰雲稀疏黯然,紛紛為其尊貴、暴虐的威嚴而退場。
似乎除了它,天地之間便再無生命存留。萬物寂滅。然而,就在這樣的沉寂、黯淡的月色下,一處空間似突現一團蕩漾的水波,粼光瀲灧中,一道寂寥的身影從虛無之中踏出,再次回到了仍如地獄的塵世上。
吳雪躲過了一劫。此前,在夾帶著電光的水瀑沖涌到他腳下時,他以左手隱藏的力量躲進時間的縫隙中。一如之前那般,秦如夢宛若一個永恆不變的坐標軸,無論如何逃避、忽視,吳雪總能回到她身邊,在空虛、漫長的時光中找到一個方位並與之交匯。
這一次,秦如夢看起來與往常與吳雪相見時有些不同,但吳雪無法辨別她究竟與往常哪裡不同。她似乎是矮了一些,頭髮似乎短了一些,或許,是她悄悄的胖了一些。沒有任何驚訝,她好像早已經恭候多時。
看到狼狽的吳雪,秦如夢忍不住噗嗤一笑,這麼一笑,嘴裡還未下咽的糕點便噴了些許出來。
吳雪瞧了瞧自己,也不禁露出一絲苦笑。瞧啊,自己,衣服已經是破破爛爛的了,宛若西域僧侶般裸露著半邊肩膀,頭髮洒脫不羈的半垂散著,發尾還燒焦了一截,散發出焦糊的氣味。
他抹了抹灰沉沉的臉,還未待他開口問詢,秦如夢便將手邊的絹絲手帕丟給了他,壞笑道:「噥,擦擦吧,小黑煤球兒!」
「黑……煤球?」吳雪苦笑道。
秦如夢撇撇嘴,幽怨似地瞄了他一眼,喟然道:「曾幾何時,你還嘲笑我是黑煤球呢……」
「我……嘲笑你?」吳雪不解。這個姑娘總是讓他不解,也很愛說一些令人費解的話。
秦如夢目光轉向窗外,外面是一片暮色沉沉的芙蕖,清風自西邊而來,水波於夕陽中瀲灧。吳雪分辨不出這裡是哪兒,也無心分辨。
只與秦如夢打了個照面,他便想匆匆忙忙趕回去。他可以投機取巧,仰仗左手的力量躲到時間的深處,做一個不諳世事的孩童,但是若生蘭不行。她是代表著當下和未來的姑娘,註定不會將過去的時光當做未來的庇護所。
「這就走了?」秦如夢托著腮,語氣懨懨地問道。
吳雪點點頭,凝眉道:「遇到了一些大麻煩……不能久留……」
秦如夢喟嘆道:「反正……你也從未想過於此久留……」
而後,她又擔憂似的問道:「是什麼樣的麻煩?」
吳雪輕輕吐出一口氣,並不想向此刻的少女透露太多無關於她的事。在他看來,秦如夢雖然於己交際不深,但好歹也是熟人。是熟人,總不能把人隨便拉下水。更何況,時間這東西,如心病般折磨著吳雪。他依賴於它,但又感到深深懼怕。
秦如夢許是「小」了些,她的雙腿在椅子下輕輕蕩漾著,神情間還有些許未消的稚氣,以稚嫩的強調道:「你不想說,我就不問了……」
「抱歉……」
吳雪話音未落,嘴巴便不知被什麼東西堵上了。他動了動嘴巴,一股甘甜的味道在唇齒之間瀰漫開來。原來是紅棗糕啊,他心想。
「我不想聽,住嘴。」
秦如夢再也不看他,轉而將目光投向昏沉沉的窗外,隨即幽幽道:「你心不在這裡,請回吧……」
吳雪茫然看著沉浸在夕陽餘暉下的秦如夢,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是微微欠身,輕聲道:「告辭……」
「你也還是忘了……」
待吳雪離去后,秦如夢忽然冷幽幽地喟嘆一聲。從前的她,總是覺得寢食難安,心裡空落落的。現在,她總算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是啊,他忘了。」
屋內又響起另一人的聲音。見到自己,或者說,見到未來的自己,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正如吳雪所感覺的那樣,此秦如夢確實年幼一些,還不是他們再次重逢時的那般魅猾的模樣。
小秦如夢苦笑一聲,幽幽道:「你為什麼在這裡?」
秦如夢微微一笑,喟然道:「我也有時候,會想見一見過去的自己……」
小秦如夢冷笑一聲,說道:「你見到了,是一副不怎麼討喜的模樣。也正因為此,才會註定孤獨一生。」
秦如夢訝異於過去的自己,這時候她才想起來父親曾經所說的話,而她也不得不承認,小時候的自己,確實不怎麼討喜。
可為什麼要討喜呢?為什麼要讓他人喜歡呢?過多關注的目光,只會讓她無所適從。內心片刻的寧靜,才是她一直想要的。
「只要他喜歡……不就行了?」秦如夢戲謔地笑道。
小秦如夢瞪了她一眼。怪不得父親過去會說她長了一對勢利眼,像是狐狸般狡猾精明。你瞧,只是這麼輕飄飄的一眼,秦如夢便覺得這個小丫頭骨子裡極難馴服。看似是面無表情,波瀾不驚的模樣,但是沒人能改變她的心意。
這點,無須過去的自己再向自己強調一遍,秦如夢瞭然於心。
她也同樣知道,吳雪每次越過漫長的時間線,並不是為她而來,所以她總是失落。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他們總能以不同的面貌相會,而每一次,秦如夢都對自己說:
「你所期盼的永恆,並不是世人口中的海誓山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