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九十五章 閻浮羅(其三)
翎歌失笑道:「你不喜歡被別人誇讚,甚至是誇獎你的作品?」
閻浮羅冷冷淡淡道:「我不喜歡別人誇讚我,並不是因為我謙虛,而是因為我知道我有諸多無法改變的缺點。我不喜歡別人誹謗侮辱我,並不是因為我高傲自負,而是因為批評者們所批評被批評者的醜惡,他們都有。」
他淡淡笑了笑,接著道:「當然,若是有人喜歡我的作品,我也還是為之感到欣慰、備受鼓舞,儘管我從來都沒有完成過一個滿意的佳作……」
吳雪不禁笑道:「閻浮羅的傀儡技藝,已經遠超天工閣多數人,就算是放眼天下,能及者也是寥寥……」
閻浮羅暗暗嘆了口氣,瞥著下方院落內的厲鬼傀儡,目光黯然,「下方的傀儡,名喚『司火陰君』,是我十八歲時的作品。它雖然攻勢有餘,但缺點也是無可彌補。若不是我及時調回,只怕它已經被你擊潰。我現在已經三十八歲,關乎傀儡之技,似乎沒有長進,已經到了瓶頸期……」
聞言,吳雪他們只哭笑不得。十八歲時造出的傀儡,便已如此可怖,那現在該如何?
吳雪問道:「你說的小公子……」
閻浮羅將目光從傀儡身上收回,說道:「現在,我可以帶你們去見她了。」
說著,他一手微動,那巨大的傀儡便悠然站起,重新坐回了石台上。見者無不驚嘆其技藝精妙深奧。
「好了……」閻浮羅淡淡道,「我們該走了……」
三人跟著閻浮羅,走在城東空無一人的小巷,邁過萋萋荒草,迎著陰冷秋風,不知要去往何處。
蘭兒問起那傀儡和那布局詭異的院落一事,閻浮羅回答道:「在我十八歲的時候,總想著證明自己。那時候我做了很多自認為正確的蠢事,把這具殘次品留在這裡,便是其一。」
於是,他說起了經過。在閻浮羅十八歲時,還是個初出茅廬的少年,正值意氣風發的年華,便總想要有一天打造出一具天底下從未有過的傀儡。為了這個目標,他一邊琢磨,一邊私下裡接一些訂單。
他雖年少,但泥塑技藝已是超出常人。起初,他為別人打造的塑像,無非是一些神明之像。而他也曾有過一個最具分量的客戶–––少林派。
那次偶然的機會,他動身前往少林寺參拜佛尊,見到了星妙大師。在與大師談話間,閻浮羅依舊拿著銼刀,一邊與他談話,一邊在木頭上雕刻,且目無斜視。
話畢,一尊觀音像便成了。星妙大師驚嘆於這個少年人的技藝,便玩笑似的說道:「妙哉,妙哉!這本是一塊廢料,想不到經公子之手,便成了雍容嫻雅的觀音像。」
那時的閻浮羅正值意氣之時,便毫不自謙地笑道:「大師若是喜歡,這觀音像便贈予少林便是。」
星妙悠然一笑,說道:「若是公子能打造出天下無雙的作品,放在我少林也未嘗不可……」
閻浮羅只感覺訝異,他的作品無論是在市場上,還是在天工閣內,都已是難尋敵手,雖然他創作並不是為了利益和金錢,但是總能得到豐厚的報酬和讚譽。可這老和尚竟如此倨傲,暗裡羞辱自己的作品。
他這麼想著,只覺氣悶,便賭氣似的說道:「好,久聞少林十八羅漢盛名遠揚,那我就送少林一套完整的十八銅人像!」
於是,他便日夜雕琢,終於在三年之後,打造出了十八銅人像。若是吳雪現在去往少林山門,還能在羅漢堂里見到這十八個栩栩如生的機關銅像。
可是,在鑄造十八銅人之時,閻浮羅的心境發生了潛移默化的轉變。這原本是他的畢生所愛,但現在卻成了他賭氣的方式,直產生了厭倦,甚至是憎惡的情緒。也就是那時,他的作品風格忽然變得極為陰暗險惡,從世間美好的化身,到陰曹地府的小鬼,他的創作方向到了轉折點。
而那十八銅人,也被他在內部裝載了大量的兇險機關,觸之即發,絕無活口可留。
他本是想報復少林羞辱於他,靜等著少林血案的發生,直到一年之後,他也沒等到消息。
閻浮羅驚愕不已,覺得自己的機關絕無出錯之理,便再次親身踏上少林的山門。
可到了之後,卻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懾。只見那一十八例銅人像,原本凶神惡煞的模樣,竟然都露出了笑意,就連神情也變得柔和了。當他試著觸發機關時,卻發現裡面的鋼鐵機括卻已經被擰成一團!
閻浮羅驚怖不已,原來自己送到少林的十八銅人像,早已經被星妙大師私下裡改過了。
只是看著銅像微笑的臉色,閻浮羅好似受到了更大的嘲笑。他萬萬沒想到星妙大師的功力已到了如此境界,竟可以以掌力扭曲鋼坯鐵胎,並且教原本兇惡的表情,變成如此模樣!
閻浮羅感到又屈又懼,便悻悻然離開少林。可是,他的心境再也回不到從前,只向著更凶的外表、更狠的機關行去,已然走火入魔。
吳雪他們見到了「司火陰君」,是他十八歲時的作品,也是他當時較為滿意的一件。在打造它之前,原本不該是這副模樣。那時他想送一件作品給幼時的友人,但那好友卻先於一步病故。當他得知了這個消息,久已壓抑的心變得更加陰鬱,於是宣洩情緒將其改造,變成了這副凶神惡煞的模樣,並且用極為刺目的鮮紅與嫩綠將其漆染。
當他動身前往友人家時,他已經草草下葬,其妻改嫁,其子改姓。他花重金將故友之家買下,建了一座小廟,並把這司火陰君留在了這裡。
當時同為秋天,本是收穫時節,但閻浮羅只感覺荒涼無比。
沒有什麼是永恆的,生命是,友情也是,愛情也是,婚姻也是,乃至這世上萬千事物,都不可能永遠不變。正如他的作品,就算是時時保養,也總有機關生鏽的一天。
誕生,只是腐爛的開始。
閻浮羅並不感到氣恨,因為孤兒寡母生活下去會無比艱辛。他只為自己沉迷於準備這個所謂的「禮物」,而未能見到故友最後一面而心感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