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九章 弔詭之地(其二)
說到這裡,狂鼠老七語重心長地長長嘆了口氣,拿著火棍剔了剔火堆,幽幽火光映照在他臉上,形成了晦暗而落寞的剪影,幽幽道:「我根本……也從來都沒想過要說這些事。這些事,我連最要好的獄友都沒有說過,但是我今晚偏偏對你們說了。究其原因,我是也不甚了了,或許,我身為一個人生極為失敗的過來人,希望你們能有一絲興趣,聽從片刻經驗吧……」
狂鼠老七說完,便將最後一塊生冷的硬餅子丟進嘴裡,艱難地咀嚼著,充滿了悔恨之意,彷彿要將人生的苦果一股腦全吞咽下,然後喝一口水,就此作罷。
作為他為數不多的聽眾,吳雪和翎歌只默然不語,對於這些破事兒,他們這些正當少年的人,人生閱歷還不足以支持他們去妄加評判是非,便只顧著默然不語,喝水思忖,不知所思。但是作為一個還未經歷的,還未體會到未來人生的艱辛的少年人,翎歌和吳雪都不由得心中緊繃,思緒也似乎變得抽緊而沉重了。
他們互相對視了一眼,也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麼,但是他都渴切希望能有一個人知道他們心中所想,正如每一個醉酒的夜晚,都迫切希望自己的心意被人知曉一樣,他們都有一種渴切,並非想要貪婪地獲得什麼,只是希望,恰恰在此刻希望,能有一人知心爾。
蘭兒三花姑娘方玲玲已經睡熟了,她們相互慰藉著,互相取暖,在這個黑黢黢的林子里的破房子里,尋求短暫的溫暖,一絲人間的氣息,革除了林子里燥郁而沉悶的氣息,並藉此溫存而眠。
吳雪和翎歌捧著熱水瓷缸,輕輕地啜飲一口,水彷彿心思般灼熱。狂鼠老七喃喃自語道:「我可沒喝多啊,我是一個教書先生,我始終認為我還是一個教書先生,可為什麼,為什麼,偏偏人生要波詭雲譎,真假難辨?我從來都不喝酒的,就算在牢里,我都是不喝酒一滴酒的。我知道,人生最難能可貴的就是始終保持著一顆清醒的心,還有一雙明亮的眼睛,但是,但是,我們始終無法保證,自己的心是否能得到相應的回應。雖然這麼說充滿了功利意味,但我們還須保持冷靜,利益不是全部,但向來不可或缺……」
說實話,這段話,可能不光吳雪和翎歌聽得雲里霧裡,就算是其他人聽了也是不甚其解。狂鼠老七陷入了記憶的癲狂之中,不知所云,但也並不對過去的一切而感到驚惶,因為他明白,無論坐沒坐或牢,他都明白,身為一個還算有著一些良知的一個隨處可見的市井普通人,他想要的,不過是活下去的一碗飯而已,若是生活順遂,且佑家宅平安,他恐怕要哭著感謝老天爺,並覺得是他老人家仁慈垂憐,幸薄人世罷。
這是極其長的一段話,意思並未分解開來,還是一個意思。只不過在敘述方面,保持了本味,使用長段落,長語句的描寫方式。正如一個人連綿不絕而又難分難解的記憶一般,或許如這林子間陰冷而神秘的晚風一般,都那麼讓人費解且厭倦,感到昏昏欲睡。
思緒是不能被碎片化的,正如一個人的情感要始終保持完整性,才能更好地應對神秘莫測的人生。這段話採取了省略的句式。寓意連貫,並非病句。
狂鼠老七喝了一杯水,接著喃喃自語道:「在那之後,我就沒了家……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這麼憤恨,也許就是因為我什麼錯事都沒有做吧。或許一個人什麼錯事都沒做,本身就是一件讓人難以忍受且理解的錯事。我幼年時生於柳牙城府,后隨父母前來時穗,按照每個人的路子一樣,我學習,為了某一日考取功名,可以成為人上人。但是我似乎不是讀書的那塊料,只能下學之後給學子們代代課。日子就這麼過來了,然後就是平白無奇地娶妻生子。我或許最對不起的就是我那孩子吧,我讓他年幼時起便沒了母親,我也一輩子不能回老家瞧一瞧二老,只能在外面漂泊,和老鼠們為伴,和朝露和夕陽為伴,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狂鼠老七……」
吳雪雖沒喝酒,但也感覺像是喝了一瓶高度烈酒,直醉醺醺的,整個人都飄飄欲仙,不似在人間。
翎歌啜飲一口熱水,藉以驅散林子里肆虐的寒意,幽幽說道:「或許這就是人生吧……」
還未待狂鼠老七搭話,吳雪便情不自已地說道:「不該如此。」
翎歌微微一笑,她的眉毛像是她的心緒一樣起伏不定,說道:「雪公子有何高見?不妨說來聽聽……」
吳雪目光炯炯,望著面前那一團熾熱的火堆,也許他的靈魂並未像他的性格那樣死寂且矛盾,他想著,或許每個人都還保持著火焰般的熱度,只不過他們輕而易舉就否定自我,否定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隨波逐流,欲語還休,只能當一個遺憾者。但吳雪此刻有一種愚鈍的定力,他始終相信,哪怕被別人認為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傻瓜,也要證明自己的內心真意。這是無論何時都不能被輕易改變的,假使他還有一點自知之明且還有一絲意氣的話。
狂鼠老七也顯得極為期待,於是吳雪訕笑兩聲,便接著說道:「我始終覺得人生都是生於一堆破爛,正如賭鬼們一樣,他們思考的並不是暗恨自己手裡的牌太差,而是想著如何拿到一副差牌去把它打好。」
翎歌眨眨眼,笑道:「我可不知道雪公子還是個賭鬼。」
狂鼠老七也笑了,說道:「然而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對著一副抽牌傻笑。」
吳雪有些愚鈍的精神氣,他憨憨地一笑,說道:「人們總是勸自己變得更傻一些,然而在我看來,他們所說的傻帽,其實是最聰明的人,只不過因為一些事實緣故,這聽起來讓人覺得窩囊且憋屈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