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七章 夜幕下
張節陵從胸中吐出一口濁氣,眯起眼睛望著西邊的紅霞,喃喃道:「人還在,江湖仍在,一切都未曾改變……」
明日如何,誰也無法預料,唯有像這艘船一樣,孤獨駛入江河的深處,直到再也看不見。
這時候,游天星和石業蘭相互攙扶著上到甲板上。只見石業蘭齜牙咧嘴地叫嚷著疼,游天星本就受了腰上,再拖著石業蘭這般健壯的大漢,實在是有些體力難支。吳雪上前扶過石業蘭,讓他坐在邊上的椅子上,張節陵笑哈哈地摟著游天星,說道:「你這點小傷就不行了嗎?你可是要輸給老道了!」
游天星疼得齜牙咧嘴,吸溜著江風說道:「你這賊道,你是沒有見過那個面具人……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逆天的人存在?」
張節陵事後從他們口中得知了面具人的消息,他也從未聽說過江湖近二十年來有何人能做到像他這種程度。對於那兩個命喪他手的正一藏經殿的看護弟子,他也唯有嘆息。很少有人能在當下這種過分強調回報和享樂的氛圍里還能保證自我和本心。腐爛的正義再也談不上是正義,墮落的人格也難再被羞恥心掩蓋。就像是一攤腐壞的爛肉,紅綠黑白都一通展現在人們眼前,攪弄著人本就脆弱的神經敏感和忍耐力。
做自己,多麼簡單的字眼。只要嘴唇縮吐幾下,就可以瀟洒而輕鬆地吐露出來。而要堅持這三字,背後卻要付出巨大的代價和艱辛。所有人的表現欲都為獲得利益的今天,光是寂寞和窮困就可以擊潰大多數的今天,更沒有人願意在無人問津的領域埋頭苦幹。
自我意識的提升,是進步,也是無奈。當歪氣邪風橫行,你說什麼都是在強詞奪理。只奇怪的是,盡然有很多人都覺得正常,而不加以預防,或者去做到「以正矯邪,當樹本心」。
屁話,屁話,算了吧。人都是歷史的一份子,能推動歷史,創造歷史,也能毀滅歷史,難怪有些宿命論者的悲觀論調總是佔據警醒者們的思想主流。或許是出於無奈,他們自知無力改變這個世界,唯有做到不被世界改變。如果連這點希望都成了奢望,未來究竟會在下代人腳下走向何方?辯掉,變調,辯不如變,掉不如調。
如果人生是一場醉夢,那提前醒過來的人,估計會有一種溺水感。
此刻,眾人們坐在一起,雲遊天地促膝長談,霞影浮動,恍如隔世。
不多時,玉先鳳和三花姑娘也走上了甲板,蘭兒問道:「翎歌姐姐怎麼沒見她來?」
玉先鳳說道:「她似乎不太喜歡熱鬧的環境,而且她骨子裡要強,現在已經開始鍊氣了。」
三花姑娘感慨道:「下面這麼悶,像是一個火爐一般,翎歌姐姐竟然還能坐得下去……」
傍晚的氣溫涼爽了很多,但遠處江面上蒸騰的熱氣,還有些餘溫,順雜著腥腥的江風迎面吹來。
眾人在船上一道兒喝茶閑聊,張節陵和游天星、石業蘭三人插科打諢地好不自在,三花姑娘拉著蘭兒,偷偷摸摸和玉先鳳說笑著什麼,唯有吳雪感覺恍如隔世,體內的熱量使他像是一個開鍋的蒸汽爐。
他感覺自己的意識在下墜,疲倦混雜著溽熱,猶如置身一顆融化的糖果之中,黏膩而慵怠。
平靜,溽熱,絮語,睏倦,這些就是吳雪意識彌留的腦海里僅存的詞。他感覺自己的下墜,一直墜落到一間悶熱的桑拿房裡,迷亂的夢境和殘餘的現實再難分彼此,化為一盤融化的顏料,斑駁陸離地混雜在一起。
就在吳雪的意識快要觸及那最深層次的迷濛之時,忽聞一聲尖銳的驚叫刺破了傍晚的寂靜。吳雪一頓一頓地歪斜在椅子里,被這突如其來的尖叫嚇得一屁股坐到了甲板上。眾人聞聲驚立,四下里張望,尋找著那聲尖叫的來源。
吳雪徹底蘇醒了過來,驚得一頭冷汗,問道:「怎麼回事?!」
眼睛朦朧間,只見一道白色的身影首當其衝地下到船艙里,是玉先鳳。石業蘭和游天星身子不便,剛一起身便又坐了回去,忙招呼吳雪他們:
「快點,你們跟上去看看怎麼了,我們隨後就到。」
緊張的吳雪和蘭兒、三花姑娘相視一眼,便急急忙忙向下奔去。而在甲板上納涼沐風的船客,也聞風而動,狐疑著向下圍去。
船上和船下簡直是兩個世界。隔絕了光線和江風,這裡悶熱且幽暗,因為天還未黑透,所以兩壁的油燈還未來得及燃起。吳雪如同掉落到一個黑暗幽閉的魔窟里,忍著惡臭來到了玉先鳳所在之處。
她停在了一扇房門外,神情沉浸在從房間內的通風口裡透過的幽暗光線之中,周圍的房間有人探頭探腦,朝這邊張望著,吳雪他們擠了過去,朝屋子裡瞧了半天,頓時愕然。
只見一個白衣女子仰躺在床上,一條腿耷拉下來,腳上穿著白襪,鞋子一隻在腳上,另一隻在床邊。
吳雪定睛細瞧,頓時面色大變,嘴巴驚愕地張開,半天才說出一句話:「是她……」
玉先鳳長長嘆了口氣,率先小心翼翼地步入房間,蘭兒見狀,頓時面如白紙,吳雪對她說道:「你和三花姑娘留在這裡吧……」
蘭兒輕輕吐出一口氣,不願再看一眼,默然點點頭,拉著三花姑娘留在了門口。
吳雪走了進去,惴惴不安地看向床邊那死去的女子,喃喃自語道:「真的是她……為什麼……」
只見那女子,真是早上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蕊兒,她的音容笑貌還留在他的腦海里。可到了傍晚,那眉宇有些倉皇的面容,便開始冰冷。
她的心口有一處傷口,吳雪和玉先鳳小心翼翼避開噴濺的血跡,暗紅色的鮮血已經濡染了半邊床鋪,那一雙黯然無光的眼睛里,還留有生前最後一刻的驚愕。
「怎麼會這樣?」
吳雪嘴唇發白,他哆哆嗦嗦地顫抖著,並不是因為恐懼和寒冷。
「船上有鬼,公子小心。」
這就是她留給他的最後信息。吳雪緊緊攥著拳頭,手心裡是她早上遺留下的球形小金屬香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