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那天之後,世界像是忽然靜了下來。以前還有許唐蹊時常偷偷與許唐成聯係,現在,倒真的成了他們的二人世界。
這樣的平靜有些瘮人,易轍心裏不安,前前後後和許唐成說過幾次,問他要不要回家看看。許唐成每次都是沉默,搖搖頭,說:“回不去。”
僵持一直持續到大伯打來電話,他並不知道許唐成在和男人談戀愛的事,隻是帶著輕微的責備語氣問許唐成,到底是有多忙,連家都不回了。許唐成無話可答,大伯又接著說:“唐蹊病了這麽大一場,我都沒看見你個影,你媽說你忙,新工作是連一天的休息時間都沒有嗎?”
一句話,問得許唐成的心沉了幾次。他在熱鬧的超市裏停下腳步,易轍推著車,也停下來,回頭看他。
“唐蹊……”許唐成喃喃地,沒將這話再說下去。
“本來我沒想給你打這個電話,你們都大了,忙,我知道。但是我看你爸媽熬得厲害,就想問問你。”大伯的語氣加重了一些,“唐成,男人,再忙也不能不要家了,唐蹊身子弱,你爸媽年紀也這麽大了,你該多照顧著點、多想著點。”
許唐成腦中一片混沌,他應了幾句,掛了電話,轉頭就要給周慧打。但他從不會將家人的號碼存進電話本裏,從前都是打開通話記錄,前麵幾條裏總會有周慧,撥過去就是了。
但這次,他習慣性地點開通話記錄,才發現前麵兩頁都沒有那個熟悉的號碼。
悵然、失落,隻是那一刹最直接的體會,許唐成來不及有所感想,咬了咬下唇,在疼痛感的催促下,一下下摁著數字。
易轍已經走回他身邊,輕聲問他怎麽了。許唐成抬頭看了他一眼,說:“唐蹊病了。”
電話接通,六聲後,被掛斷。
許唐成再撥,這次的掛斷來得要更快一些。
超市裏的暖風很強,但站在冷櫃前,看著不斷屏幕上不斷切換的界麵,易轍還是覺得有點冷。
第三通電話,在將手機從耳邊拿下來後,許唐成沒有立刻摁斷,而是舉在麵前,靜靜地看著顯示正在接通的界麵。
“還是沒通麽?”
“嗯。”易轍一出聲,許唐成才像是回過神。他慢吞吞地摁下那個紅色按鈕,將手機收到了口袋裏:“關機了。”
許唐成在那之後回了家,可是再回來北京,苦笑著同易轍說自己沒有見到唐蹊,不過偷偷去問了醫生,說已經在平穩恢複中,不會有什麽大問題了。
易轍將許唐成的擔心和無奈看在眼裏,但除了說幾句寬慰的話,又想不到自己還能做什麽。有一天半夜起來,迷迷糊糊的,易轍發現身旁是空的,驚慌立刻將他衝得清醒,他掀起被子去找,連拖鞋都顧不及穿。
他們房子的客廳與陽台相連,易轍尋出去,看到許唐成正站在陽台抽煙,睡衣外麵裹了件半長的羽絨服。
陽台的推拉門不算新,拉開時阻力大,還有持續的刺耳聲響。許唐成聽見動靜,很快回頭。看到易轍,他笑了笑:“你怎麽醒了?”
客廳沒有開燈,相比起來,陽台上反而因為外界燈光的影響,要亮一些。易轍的背後漆黑,許唐成望過去時,一雙黑得發亮的眼睛便刻在了他的視野裏。那裏麵的情緒使得許唐成微微怔住,也沒聽清易轍到底有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你在幹嘛?”易轍眨眨眼睛,走了過來。
“睡不著,抽根煙。”
陽台有幾個空花盆,可能是以前的住戶留下的,許唐成和易轍都沒有養花的念頭,所以幾個花盆始終就盛著那點古老的土,孤零零地在陽台擺著。
許唐成把煙按到一個花盆裏,撚著轉了一圈,插在正中央,又用手指拱了拱旁邊的土,埋了煙蒂的根,讓它直直立著。
手上蹭髒了,許唐成將兩根指頭捏在一起,來回搓了兩下。視線下垂,瞥見剛剛種上的煙,許唐成忽然覺得自己有點無聊,輕笑了一聲。
“好看麽?”他指著花盆,問易轍。
沒聽見預想中捧場的聲音,許唐成奇怪地轉頭,卻看見易轍正在直愣愣地盯著自己看。
許唐成將手在易轍的眼前晃了晃:“看什麽呢?”
易轍伸出一隻手,拽住許唐成的,又用大拇指蹭了蹭他髒了的食指。在許唐成以為易轍不會回答他的時候,易轍卻低著頭,看著他的手說:“看星星。”
許唐成愣了愣,咧著嘴笑了。他曲起手指,反過來撓了撓易轍的掌心:“騙誰呢,星星在天上。”
他說著抬起了頭,可是天上陰沉沉的,偌大的城市上空,竟沒有一顆明亮的星子。許唐成不甘心,仰脖將腦袋轉了好幾圈,卻仍是隻能看見一輪亮堂堂的月亮,在和他相望。
他有些失落歎了口氣,收回視線,發現易轍還是低著頭,在一下下擦著他的手。
大冬天的,許唐成卻覺得愣是被夜風吹熱了眼角。
易轍側臉的輪廓很好看,特別是專注起來時,露出半隻眼睛像是嵌在畫裏的寶石,眼睫烏黑,像在小心地擦去寶石的鋒芒。許唐成用視線在他的臉上勾了個遍,才忽然輕聲叫他:“易轍。”
易轍抬頭,看他。
“你在害怕麽?”許唐成問。
剛剛他站在門口,烏亮的眼睛裏,都還有褪不盡的驚慌。
許唐成用另一隻手捏了捏易轍的下巴,那裏有剛剛冒出來的胡茬,青澀又性感。
“你在怕什麽?”
他問完,卻沒給易轍回答的機會。
許唐成是個很規矩的人,他沒有給易轍準備過什麽浪漫的驚喜,也從來不會說些甜言蜜語,不會做些曖昧勾引的親密動作,即便平日涉及情事,也都是易轍為所欲為,他百般縱容。
他總覺得,愛了,吻一吻唇告訴他,就夠了。
這樣的規矩有時會顯得無趣,他也知道。
但今天不同,許唐成將易轍的下巴抬高了一點,然後靠近他,輕輕咬了那裏一下。他用牙齒感受到了易轍的皮肉、骨頭,將堅硬柔軟的東西同時納入自己的侵略範圍,才忽然發現,原來特殊的肉體親近,是可以給愛情另一種體驗的。
易轍手上一顫,驟然握緊了他。
順著他的頜線,許唐成想一下下吻上去,最後將吻停在他閉著的眼睛上。可無奈……身高不夠。
許唐成踮著腳,吻著吻著就自己笑了。原本閉著的眼睛睜開,有些茫然地看著他。許唐成便又親了易轍的嘴巴一下,對他解釋:“想親你的眼睛,可是夠不著。”
易轍聽了,也輕輕彎了嘴巴,反過來親了親許唐成的眼睛。
等他吻完,許唐成重新抬起眼皮,拿眼睛挑著他,問:“又炫耀身高?”
梨渦於是更深,私自窩藏月光。
也不知道為什麽,許唐成這會兒格外想對易轍動手動腳。他又捏了捏易轍的下巴,輕輕晃著他的腦袋,一字一句地說:“易轍,我不會離開你的。”
易轍本來完全沒帶力氣,任憑腦袋跟著那隻不安分的手亂晃,聽到這話後,卻略微使勁,讓視線能夠較為平穩地落在許唐成的臉上。
“我不會離開你的,”許唐成說,“所以不用怕。”
期末考結束,易轍仍因為科研任務而在實驗室留了一陣。這天他收拾好東西,正要離開實驗室,突然被一個博士師兄叫住,說讓他去老師辦公室。
易轍看了眼時間,輕輕皺了眉。許唐成今晚不加班,他們說好要去一起吃飯。
“山哥,”易轍叫住師兄,問,“你知道是什麽事麽?”
山哥揚了揚手裏的一份文件:“我覺得是好事。”
的確是好事。
易轍從老師辦公室出來還有點懵,山哥正好拿了簽好字的文件回來,看他坐著發呆,拿文件夾拍了拍他的腦袋:“幹嘛呢?傻了啊?”
“嗯?”易轍回過神,抬頭。
山哥微微側著身,壓低了聲音問他:“你去不去?”
“我還沒想好。”易轍低了低頭,將兩隻手掐到一起,攥了一下。
“沒想好?” 見他麵上神色不大對,山哥遲疑了片刻,拍了拍他的肩,“我跟你說,你算幸運的,老師覺得你能力強,其實是等於提前一年給你安排上去了,去南極之前還得準備差不多一年的時間,你正好基礎課也就都結了。這機會不是那麽容易得到的,也就是老師跟美國那邊的實驗室有合作,不然你不去美國讀兩年博,誰讓你跟著去啊。年紀輕輕別怕苦,搞咱們這個的,誰有數據誰就牛掰,你去不去倒是都能畢業,但是有沒有這些數據,你這個博士的含金量絕對不一樣。”
“嗯。”
易轍當然懂這些道理,隻是……
“我其實不太想去。”
和地質、海洋專業的科考人員不一樣,他們不是短期考察,不會在越冬前回來,他們去,至少也是一年。如今他和許唐成糟糕的境況,讓他沒有心力去應付那些複雜的準備工作,他也放不下許唐成,沒辦法自己去那麽遠、那麽特殊的地方。
山哥似乎是沒想到他會是這樣的想法,一時間也沒再說話。兩個人各想各的,沉默了一會兒,山哥才說:“好吧,那你好好想想。”
許唐成要去廈門出差一周,出發前一晚,易轍幫他收拾好行李,開始修改明天課上要用來做期末展示的PPT。許唐成到廚房洗了兩個蘋果,削了皮,切成小塊裝到盤裏,給易轍端過去。
“自己在家記得吃水果。”
易轍其實一向身體很好,隻是也不知是冬天太幹燥,還是期末的壓力大,易轍的嗓子腫了幾天。
“嗯。”易轍用牙簽戳了端正的一小塊,放到嘴裏。
做完最後一遍修正,易轍將PPT從第一頁開始播放。題目展示出來時,許唐成剛好叼著一塊蘋果靠近,他將牙簽咬在齒尖,含糊念了一遍題目。
“你還記得麽?”頓了頓,易轍問。
牙簽向上撬動一下,許唐成往下翻了一頁,也尋到了記憶。
“啊,記得。”許唐成說,“我也看過這篇。好多年前了吧……”
書桌前隻有一把椅子,為了看屏幕,許唐成原本將兩隻手分別拄在椅背和桌上。想著不要再打擾易轍,許唐成說完話,便撤手,要轉身。卻沒想到易轍突然伸出胳膊在他腰上一攬,沒來得及驚呼,許唐成就已經被壓著坐到了易轍的腿上。
許唐成反應過來此刻的姿勢,失笑,偏過頭問易轍:“幹嘛?”
易轍沒說話,而是將身體往前傾,貼近了懷中的人。
“我那時候看見你看這個,就想著要跟你考一樣的大學,讀一樣的專業。”
台燈的光灑過來,照到易轍眼裏的,都是剛剛和許唐成擦身而過的。
靜了片刻,易轍忽然笑了笑,說:“我高三真的很努力。”
努力打過一場架,也努力學習了。
不明白他怎麽突然提到這些,許唐成將手繞到易轍的脖子後,捏了捏那裏的軟肉:“我知道。”
許唐成離開後的第三天,易轍回了C市。
他很久沒回來,剛看到院子門口不知何時換了的升降杆裝置,腳步都頓了頓。站在許唐成家門口,一隻手抬起落下好半天,都沒能將門敲響。易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停了半晌,才複抬起手。
門突然被推開,門板撞上指節,易轍應激性地向後退了一小步。看見露出半個身子的人,原本懸在半空中的手立刻歸至腿邊,乖順地垂好。
“阿姨好。”離門有些近,沒有得到可以鞠躬的空間,但易轍還是盡力彎了彎上身,將頭低了下去。
他的出現明顯在周慧的預料之外,周慧身形一滯,有些愣地看著他。
在這麽近的距離上看著周慧,易轍發現她整個人都有了更多蒼老的痕跡,臉上的皺紋像是多了,白發也密了些,這些痕跡甚至還爬進了她的眼底,在那裏盤踞下來,成了幾分木訥。
“啊,易轍啊,你……”
幾個字之後,周慧像是再不知道說什麽,停了下來。
“我……”易轍將手裏的袋子換了隻手拎著,說,“對不起,阿姨,我是想來看看唐蹊。”
被周慧讓進了門,易轍有些僵硬地坐在沙發上,才非常遲鈍地想起來,剛剛周慧開門的時候穿戴整齊,肯定是要出去。他暗自懊惱,剛剛應該問一句“您是不是有事”才對。
“唐蹊在睡覺,你先坐一會兒吧。”周慧倒了一杯熱水,放在易轍的麵前。易轍連忙道謝,而不知是不是還沒從易轍突然的出現中緩過神,周慧對於這聲謝應得有些急,還重複了兩遍。
“唐成……”易轍仔細考慮,試探著說,“唐成哥出差了,所以我自己回來了。”
他提到許唐成,周慧的眉頭便動了動。易轍跟著心裏一緊,沒敢再說話。
“嗯。”客廳裏安靜了好一會兒,周慧才發出了很小的一聲,算作回應。她沒有詢問關於許唐成的事,而是對易轍說:“你待會有事嗎?沒事的話就在這吃頓飯吧,阿姨有幾句話想跟你說。”
易轍很快點點頭,麵上神色未變:“好。”
許唐成那間臥室的門被推開,易轍略微奇怪地朝那個方向看去,發現竟然是許唐成的奶奶。他趕緊站起身問好,周慧卻攔了攔他:“聽不見,耳朵現在聾得厲害。助聽器壞了,新的還沒買回來。”
奶奶走了兩步,也看到了客廳裏多出來的人。她愣了愣,而後突然笑了:“易轍呀。”
易轍沒想到奶奶還記得他、認識他,盡管知道她聽不見,還是笑了笑,說:“奶奶好。”
“聽不見。”奶奶笑嗬嗬地指指耳朵,接下來說的卻和周慧不一樣,“助聽器被我弄壞啦,拿去修了。”
周慧說不知道他要來,許嶽良又今天正好不在,家裏吃飯的人少,所以沒有多少準備,隻燒了幾道簡陋的家常菜。易轍連連道“已經很好了”,但坐在椅子上,看著冒著熱氣的飯菜,他多少有些誠惶誠恐。他不明白周慧對他的態度怎麽一點都不壞,她不讓許唐成回家,為什麽卻能像以前一樣留他同桌吃飯。
“唐蹊不吃嗎?”易轍想了想,問。
“她昨晚不舒服,睡得不好,你來的時候才剛剛睡著。讓她先睡一會兒,等她醒了我再給她做。”
易轍有些擔心,忙問:“沒事吧?”
“沒事。”周慧搖搖頭,“我問了醫生,醫生說可能還是因為受的那點涼,說讓按時吃藥,好好靜養。”
“嗯,那還是多休息,注意保暖。”易轍說完,又覺得自己這話一點用都沒有。他沉默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開口:“唐成哥很擔心唐蹊,阿姨……”
“易轍。”
他沒來得及說出請求,就已經被周慧以略高的音量打斷。等他止住聲音看過去,周慧抬起了原本微垂著的頭,勉強抬了抬嘴角:“先吃飯吧,邊吃邊說。”
周慧的廚藝很好,可易轍心裏忐忑,夾了幾口菜,都沒吃出什麽滋味來,有時候,還會不知道自己剛剛夾的是什麽,正在吃的是什麽。
“你叫他一聲‘哥’,他卻把你帶錯了路,阿姨替他跟你道個歉。”
易轍隻愣了那麽不到一秒的時間,立刻反應過來,趕緊說:“不是,阿姨,是我先……”
在周慧平靜的目光中,易轍的後半句放小了聲音。他看了看一旁毫無察覺,仍在小口小口吃著飯的奶奶,才說:“是我先喜歡他的。”
平緩的語氣,不是在宣稱什麽,而隻是在陳述。
他說完,周慧半天都沒有任何動作。她維持著一個姿勢,看著同一個盤子邊緣的碎花圖案,很久之後,用不大的音量,說:“這件事是他的錯,我們也不會同意你們在一起。”
無論是前後的哪一句,周慧都說得異常堅決。
易轍早就有足夠的心裏準備,聽到這話,他當然沒有絲毫的意外,但心裏仍有了明顯的難過的情緒。
“易轍,唐成是我的孩子,所以,你們兩個人之間,我始終都是為他擔心得多一點,希望你能理解。”
易轍點點頭。這是自然的。
“你們在一起,別人說三道四是一方麵,可是我最怕的還不是這個。”周慧夾了一根油菜,放到碗裏,“我和唐成也是這麽說的,我說,你們現在說喜歡,說愛,因為你們都還年輕。一輩子,不是那麽容易過下來的,你們想不到以後會遇見多少事,你們兩個人這樣的關係,會影響你們很多。”
大拇指來回磨蹭著碗的邊沿,咽下嘴裏的飯,易轍輕聲說:“不管發生什麽,我會照顧他的。”
這是他很久之前就有的信念,所以盡管知道自己曾經沒有做好,他還是這樣說了。
周慧沒有立刻接話,等到易轍想要更加明確地重述自己的承諾,周慧才突然問:“你真的能嗎?”
易轍不明白,抬起頭,看著周慧。
“你現在能,我信。但過十年,二十年,你會一直這麽喜歡他麽?”
這個問題易轍從沒想過。十年,二十年,這些時間的概念從沒出現在他的腦袋裏過,更確切地說,他從沒考慮過自己會不會一直喜歡許唐成。
所以他此刻迎上周慧的視線,點了點頭,直截了當地告訴她:“我會。”
很多人都會有一個貼近真實的結論,大部分時候,持久的是隻是情,是屬於一個人的、各式各樣的情。有人說愛情會變成習慣,變成親情,或者對於一個人的愛轉移到了別人的身上,都是向著不同的方向變了異的持久。說到底,世間情愛千千萬,談及永遠,人都是自私的。
周慧亦是如此的想法,她不信有什麽愛能將兩個沒有牽絆的人拴在一起一輩子,關係到許唐成的一生,她不敢相信他們兩個真的會成為那個特例。可她看著易轍過於堅定的一雙眼,忽然不想同他爭論這個,因為她知道,她說了,易轍也聽不進去,就像許唐成一樣。
“那好,就算你會,過十年,二十年,你都這麽喜歡他,都會照顧他。可你有沒有想過,過五十年、六十年,他七八十了,老了,怎麽辦呢?”
“我還會照顧他。”易轍固執地重複,是在說給周慧聽,也是在說給這個不爭氣的自己聽。但在話音還沒落穩時,他突然明白了周慧這個問題的意思。
周慧眼眶染了薄薄的紅,她的嘴唇動了動,告訴易轍:“他老了,你也會老的。”
腦中一瞬空白,易轍事後回想,那一瞬間淹沒他心頭的恐懼,不再是產生於許唐成家人強烈的反對態度,而是他真的在想,等他們老了怎麽辦,許唐成會不會生病,他會不會生病。
“我跟他爸,都活不到那一天的,哪怕你們在一起了,我們也看不到那時候你們要怎麽過。”周慧用手掩了掩麵,用力睜了睜眼,回避淚水,“可是正因為我們活不到那一天,我們才害怕。我這輩子沒什麽雄心壯誌,唯獨的希望,就是他和唐蹊都能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易轍……你們這樣,我怕他……怕他以後過不好,到時候我連閉眼都不甘願。”
來之前,易轍其實已經準備了滿肚子的說辭,可他的那些保證裏沒有能夠解釋生老病死的條目,他努力地想要說些什麽,可他又笨到連一句應變的話都講不出來。
“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你們都是好孩子……易轍,能不能聽阿姨一句,你們分開試試看。正好我們準備帶唐蹊去南方一段時間,我跟唐成說,他不跟我們走。”那天許唐成的態度,其實一直是周慧心裏的一根刺,她傷心,傷心他對於他們的舍棄,可更多的,其實是害怕,即便知道許唐成對於他們的感情很深很深,她仍然害怕,這樣的堅持會讓她真的失去他。誰也不能真的體會到她這些天的想念、恐懼,她胸無大誌,囿於家庭,一雙兒女就是她最疼、最愛的,。
本來打定主意今天不能哭,可周慧沒忍住,還是無聲地流下了眼淚。她怕被奶奶發現,匆匆用手抹去,夾了一口菜放到嘴裏,壓住情緒。
易轍在剛才的話裏回不過神——許唐成從沒跟他說過家人要去南方的事。
這是易轍第一次見到周慧哭。方才第一眼見到周慧,易轍就在想,許唐成若是看到,該有多心疼自己的媽媽。
他的心裏匯聚了太多的情感,攪成一團,天翻地覆地鬧著,連他都快分辨不出那些都是什麽。他麻木地伸出筷子,想要夾一口菜,視線裏卻忽然出現了一隻手,端起了一個盤子。
“媽,”周慧像是忘了奶奶沒有帶助聽器,問,“幹嘛?”
奶奶自然沒聽見周慧的話,她又端起另外一盤菜,將兩盤交換了位置,才看著易轍笑。
“換換,我看你愛吃茄子,你離近點,多吃點。”
從前上學時,易轍不會做閱讀理解。他怎麽都不明白一句話到底是哪來的那麽多的含義,即便看到答案,他也還是不信服,覺得這些人純粹是在胡編亂造。讀了那麽多年書,做過那麽多題,許多不理解的句子他也都已經忘了,可看著那盤茄子,他忽然想起來一句——“善良是最強大的武器”。
這是一次期中考試的題目,他當時冷冷地看了這句話半天,把這道不知所雲的題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