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那天以沉默收尾,易轍將許唐成送到實驗室的門口,臨別也隻說了一句:“不舒服的話給我打電話。”
許唐成看著他轉身走向走廊的另一端,終究沒尋到合適的話來說。
於桉回到實驗室的時候已經痊愈,並且又恢複了往常彬彬有禮的模樣。實驗室的一群人不知內情,紛紛關心著他的身體。也有人追問了幾句打架事件的前情,等於桉拿了些東西走了,幾個未散開的人還在小聲議論著那天的事情。許唐成坐在一邊,耳朵被迫捕捉到一些字眼,隻覺得隔著耳機,都能聽見煩亂。
他拿了水杯,起身到外麵去打水,卻沒想,剛剛到了飲水機旁,突然收到了於桉的短信。
智能手機就是這點不好,消息的每一個字都直接平鋪在桌麵上,連選擇不看的機會都沒有。
“來樓梯間,易轍在。”
飲水機“嗡嗡”地響,許唐成看著那個黃色的指示燈,愣了愣。不知怎麽,他一下子想到了那個不算通暢的午後,易轍繃著背脊離開的背影。
樓梯間的大門是暗紅色的全木,沒有小窗,所以隔著一扇門,許唐成對於裏麵的情況完全無從得知。他將手放到扶手上,猶豫片刻,又收回來,轉而進了電梯,向上摁了三層。
他們實驗室所在的大廈很高,大家理所當然地選擇電梯,樓梯間便鮮少有人到訪。推開門,撲麵而來的,就是一股空氣流通不暢悶出的塵土味道。從三層之上的樓梯往下走,許唐成始終貼著牆,也盡量小心著不發出聲音。下麵兩人的交談並不熱烈,他走下兩層,樓道內都保持著一片寂靜。直到很突然地,他聽到了一聲很熟悉的,“對不起。”
腳步猛然頓住,許唐成握緊了手中的水杯,蹭了兩步,從扶欄之上朝下望。
俯視的角度,易轍又低著頭,使得許唐成隻能看到他的黑漆的頭頂,和因彎腰而露出的後背。他隻看了一眼就退了回去,然後不出聲地靠在牆上,聽著易轍緩緩地說著道歉的話。短短的幾分鍾,卻讓許唐成覺得像是過了幾年一般漫長,他克製住了兩次想把水杯裏的水倒到於桉頭上的衝動,還回想了好多次易轍在近些日子裏少言寡語的表現。
他忽然發現,易轍在做什麽他認為重要的決定時,一定是悶著不出聲的——從前決定喜歡他是,現在決定放下自尊也是。
許唐成早已不在什麽中二的年紀,但有時候也會懷疑,是不是為人善良,就真的會有更大的概率被惡意命中。做錯了事情的人不覺得自己錯了,盡管無恥,卻活得逍遙自在,而被害者卻因為不願牽連身邊人,不願讓自己變成同樣惡毒的人,便隻能將所有的遭遇劃歸為一次教訓,獨自承受。畢竟,有良心的人才有軟肋,而軟肋能給自己以最大的慰藉,卻也是被傷到時最疼的部位。
再回到實驗室,大部分人已經出去吃晚飯,電腦屏幕上顯示著許唐成最新理出的一套算法流程,他看了半晌,將手放到鍵盤上,繼續敲了兩行。
於桉很快推門而入,許唐成沒有抬頭,卻也能感覺到他正朝自己走來。
“唐成。”
許唐成恍若未聞,但點了點鼠標,將編輯頁最小化。
於桉笑了一聲:“你不用防著我。剛才我聽見樓上有推門的聲音,但是始終沒聽見什麽腳步聲,是你吧。”
許唐成這次抬頭,沒什麽表情地問:“什麽?”
於桉不再說話,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忽然拉過旁邊的凳子,坐到了許唐成身邊。他用隻有他們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是不是你,你自己知道就行。”
或許是於桉離他太近,許唐成第一次在看恐怖片之外,體驗了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明明實驗室沒什麽異味,甚至一個學妹還剛剛搞了一罐好聞的熏香放在這裏,許唐成卻突然覺得惡心。
“其實你一開始說得對,我要你這數據什麽的,根本沒用。”一個U盤被放到桌上,於桉摁著它,將它推向許唐成,“而且這東西是你的,你想證明這是你的,不可能沒有辦法,學術造假加剽竊是多大的罪過,我知道。除非我傻,才會真的把這東西安到我的論文裏,給你們把柄抓。”
實驗室裏最後一個滯留的學弟也出了門,一時間,空空的屋子裏就隻剩了他們兩個。
“而且你要相信我,唐成,無論怎樣,我不會害你。”於桉抬了抬嘴角,“聽你老師提過你有個不錯的offer,我怎麽可能因為易轍,就真的害你不能按期畢業。”
許唐成頭一次聽到這麽冠冕堂皇的話,心中竟體會到了點開了眼界的荒唐感。他平靜地點頭,問:“所以呢?”
“所以?”於桉看似很驚訝,“你和我都明白的事,他卻不明白,你說我該說他單純呢,還是該說他傻呢?而且你看,這都多長時間了,他才來跟我道歉,你拚死拚活這麽長時間,我看你都累瘦了一圈,要他一句對不起可真的太難了。我從前就想不明白,他那股莫名奇妙的自尊心到底是有多重要,現在看來,或許在他那的地位,不比你輕?”
“所以,你繞了這麽大一個圈子,就是想比較一下他覺得我重要還是自尊心重要?”
“不全是。” 於桉挑了挑眉,“這隻是很小的一件事,以後你就會發現……”
“於桉。”將電腦關機的同時,許唐成淡淡開口,打斷了於桉這段每一個字都惹人厭的自說自話。
“嗯?”
“我有同學是學醫的,剛好,在北大六院實習。雖然你以後變成什麽樣都跟我沒關係,但看在我們好歹在一個實驗室呆了幾年的份上,你如果需要,我可以幫你聯係。聽我的,有這方麵的病沒什麽見不得人的,一定要去看醫生,而且別拖著,不然以後指不定出什麽事呢。”
這是許唐成第一次當麵對一個人出言諷刺,他難得惡毒,惡毒完隻覺得神清氣爽,恨不得再直截了當地補上幾句國罵。而在反應過來北大六院是什麽地方之後,於桉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你覺得我沒事找事?”
“你有事沒事的,與我無關。我倒是希望你好好想想,自尊心強的人那麽多,你為什麽偏偏盯上了我們。我大概能猜到一些,不過你可千萬別承認,也別說出來,我聽聽都覺得折壽。”
許唐成說完便起身離開,沒拿那個U盤,也沒管那杯一口還沒喝的水。
出了大樓,他找了一個陰涼的角落,點了一支煙。煙抽完得毫無知覺,許唐成都沒來得及品出味道。他捏著煙蒂在垃圾筒上撚滅了星火,又從煙盒裏取了另外一支。直到天色暗了下來,他才扔了已經空掉的煙盒,摸出手機,給易轍打了一個電話。
但意外的,那端無人接聽,足夠長的響鈴過後,電話被自動切斷。
許唐成立了片刻,編輯了一條消息:“我先回家了。”
但正要發送,許唐成忽然想起來,易轍跟他說了今天晚上要跟著老師出去測試,大概要到淩晨才能回來。於是他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刪除,最後說:“沒事,忘了你說今天不一起吃飯了。”
他步行回了家,傍晚的風似乎一直在試圖安撫他的情緒,裹著果香拂過來,輕柔又緩慢。可惜許唐成辜負了自然的好意,到了小區門口,他還是覺得在半盒煙的時間裏積累起的一團悶氣散不去。好在腦子比心情更懂得生活,它想到了家裏那空蕩蕩的冰箱,於是支使著許唐成,在大門一側的水果店買了幾個蘋果。
老板見著熟人,立刻指了指一旁的兩籃:“這兩樣都是上午才上的,好吃。”
許唐成笑了笑,從兩籃裏各自撿了幾個。在吃蘋果上,許唐成和易轍的品味極其不同,易轍隻吃脆的,許唐成隻吃麵的,所以他們從來都要買兩樣,一般是一共五個,二麵三脆。
到了家,易轍的短信才回了過來。
“剛剛在跟這個公司的人交流。你吃飯了嗎?”
許唐成的肚子適時叫了一聲,叫得他更覺心虛。他答非所問,回複易轍:“我回家了。”
易轍一如往常,固執地追問:“沒吃飯?”
“沒吃……”
許唐成發送完,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不餓,我買了蘋果,一會兒吃個蘋果。”
易轍則飛快地否定了他的安排:“不行,你得吃飯。你待會還去實驗室嗎?不去的話我給你叫外賣。”
許唐成知道他出去測試時其實時間很不自由,怕給他添亂,趕緊說自己馬上就點外賣。可易轍明顯對於他並不信任,已經很快把點好的外賣單子截圖給他,是他們平時喜歡去的一家粥店。
沒等許唐成回複,易轍又追過來一條消息,告訴他自己這邊的結束時間大概要到淩晨三點鍾,讓他自己睡,他明早再回去。
許唐成皺了皺眉,記起上一次易轍出去測試,回來以後怕打擾到他睡覺,硬是拖到早晨七點鍾才回家。
“你結束後就直接回來吧,別去實驗室趴著。”
易轍沒再回消息,估計是給他點完外賣,就被拉去幹活了。
自己的小男朋友一向不拿錢當錢,許唐成收到了外賣,才知道這人剛剛給他發的截圖也就截了一半的菜單。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誰們家給一個人點包子,點兩種口味就要兩屜的,養豬都不帶這麽養的吧。他對著那半桌子的菜,瞪了半天眼,最後實在吃不下了,洗完澡,把菜和粥放涼了,通通塞到了冰箱裏,給那個食量大的人留著。
擦著頭發,許唐成用另一隻手拎起手機,進了臥室。
本想著磨蹭了這麽久,易轍那邊總得有點回音,卻沒想手機桌麵上還是幹淨得很,除了時間的數字非常活潑地跳到了十點鍾之外,和方才相比再沒有任何變化,清冷又無趣。
許唐成把手機扔在床上,又用兩隻手使勁揉了兩下頭發,才到靠近窗戶的那個床頭櫃裏去找吹風機。
他平日細心,不過在對待自己的事情時,卻往往都是能省則省,能一分鍾做完就不用兩分鍾。所以他直接把吹風開到最大檔的熱風,胡亂地擼著頭發,想快點吹幹、趕緊睡覺。目光也就是無意間溜了一下,瞥到的陌生的東西,卻使得許唐成在吹風機的噪聲中發了呆,直到因為他的手長久未動位置,熱風烤得那片頭皮發疼,他才一個激靈,連忙關了吹風機。
臥室的窗簾被換了。
早上起來還不是這個樣子,那便應該是今天換的。
按照許唐成的審美來說,這窗簾著實很醜。表麵是亮兮兮的銀灰色,上麵的圖案還是有些俗氣的大紅玫瑰。他用一隻手捏起窗簾的一角,摸了摸那布料,卻發現這布料厚得可以,裏層還像是有塗層。許唐成湊近了仔細辨認,沒看出到底是什麽塗層,就覺得看上去挺厲害的。
床頭櫃上有個小台燈,粉色的Hello Kitty,是當初他們買床上用品、商場裏搞活動贈的,許唐成本著不能浪費、勤儉持家的原則,把台燈強行安置在了床頭櫃上。剛放上去的時候易轍抗議過一次,說是太可愛,氣質太違和,自己下不去手。許唐成當時看看他,又看看那隻粉貓,下一秒就拉著他的手,摁在了貓腦袋上,然後轉頭問瞪著眼睛的人:“這回下得去了嗎?”
許唐成將那盞小台燈打開,舉到窗簾後麵,貼近了那厚厚的布料。
果然,一點光都不透。
好似還嫌不過癮,許唐成把房間的燈關了,在一片漆黑裏用窗簾包住台燈,又試。
真的一點也看不見光嘿。
他一下一下摁著開關,像小時候得了個什麽喜歡的玩具似的,玩起來沒完沒了,恨不得抱著睡覺。他不禁開始想易轍是怎樣去挑窗簾,怎樣一臉嚴肅地研究遮光度,想著想著,就沒忍住,笑了出來。
大自然沒能做到的事,易轍卻能做到。
剛才那桌子關心過剩的晚餐起了一半的作用,到現在看到這窗簾,許唐成憋著的那口氣算是徹底消散了。往常到了午休之前都會覺得煩躁,因為想睡卻睡不著,但現在,他忽然開始盼著明天的中午快點來。
或許是因為今天這心情一落一起,跌宕得厲害,許唐成躺下後想趕緊入睡,腦子裏卻在不受控製地過電影。一會兒是樓梯間裏那壓抑的一幕,一遍遍浮出來,惹他心疼,一會兒又是那滿窗不算好看的窗簾,有個人像是知道他心裏不好受,一個勁兒地朝他喂糖。
他裹緊了被子,一骨碌,滾到了易轍睡的那一側。
本來以為會稍微安定一點,沒想到換了個邊,胡思亂想得更加厲害。而在眾多或反思或後悔的念頭裏,突然冒出一個現在就可以驗證的,許唐成猛地睜開眼睛,一撐胳膊,起了身。
他把臥室的燈打開,開始翻櫃子翻抽屜,最後終於在床底下找到了一大坨目標物。
許唐成蹲下來,伸直了胳膊把那坨東西拽出來,果然發現除了被換下的舊窗簾,還有一套沒見過的。這套的遮光度顯然沒有現在掛著的那套好,許唐成抻平了一小塊,對著頭頂的燈看,雖然不至於漏光,但是整片布麵還是有了點亮度的。
就說吧,這敗家的個性,怎麽可能一次就買到滿意的。
他把兩套窗簾都疊好,整整齊齊地碼在地上,才又去洗了個手,上了床。
不好的、不願意被他看到的事情他就當做沒看到,但好的事,他便擅自將他們亮出來了。
淩晨兩點鍾,剛剛從控製室出來的易轍收到了一條短信,他一看內容,再一對時間,眉毛立即卷了幾個褶。
“睡不著,等你回來。”
正在跟他說話的學長被他突然變得肅穆的神情嚇了一跳,以為是有什麽要緊的事,便詢問了一句。
“沒事,”易轍搖搖頭,低頭回複了一條消息,才問,“還有多久能結束?”
“等老宋那搞完了,咱們再測一波就行了。”學長看了看時間,“得看老宋那順不順利了。”
易轍聽了立即轉身,往回走:“我去幫忙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