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租房的事情進行得並不順利,學校附近的房源不算多,僅有的幾戶房價太貴,太遠的地方又實在不方便,幾個月過去,兩個人也沒找到中意的。相比許唐成來說,易轍要閑一些,所以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在到處看房,鄭以坤對這事也很上心,有空就會過來。
而那段時間易轍還在學車,每次都要花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跑到海澱最北端去。許唐成看他幾乎每個周末都不能休息,怕他累著,就勸他先不要急,能找到就找,找不到就算了。易轍卻扒了兩大口飯,說:“會找到的。”
事情不能拖,即便沒有進展,也要不停地去試。
但話是這麽說,到頭來這個房子還是遲遲沒有租成。原因無他,在家教做滿一年之後,易轍辭掉了這份收入不菲的工作,一下子失去了最大的經濟來源,房價成了他們更加要考慮的一個因素。
最後一次去到那間滿是知識與習題的臥室,男生正趴在桌子上聽著一部隨身聽。機身老舊,邊角都磕掉了漆,絲毫不像是這個優渥家庭中應出現的東西。
見他進來,男生摁了暫停的按鈕。
一聲響,仿佛年邁鍾鳴。
男生摘下耳機,問他:“你要走了麽?”
易轍點點頭。不知為什麽,他覺得這個男生好像更瘦了一些,而且經曆了一個夏天,他卻絲毫沒有變黑,皮膚依然白得厲害,且不帶血色。
“其實,我媽給錢挺多的。”男生忽然輕聲說。
他們相處的時間久了,偶爾也會聊一些各自的事情,男生知道他半年來一直在找房子,此時這樣一句,無非是想提醒他,在這裏做家教,對於他的生活來說是一個很有利的條件。
易轍當然很清楚這一點,他決定辭職的時候通知了鄭以坤一聲,鄭以坤現在已經轉向了倒賣房子,雖然不再管家教中介的事情,但依然了解市場情況。他勸易轍再考慮考慮,如果是找普通兼職,大概不會再找到比這份更好的。
易轍沒有考慮,堅持辭了,而且到最後也沒告訴鄭以坤是為什麽。
辭職絕不是心血來潮,垃圾桶中一張被撕碎的演唱會門票,也不過隻是讓他下定決心的最後一根草而已。
男生又用不大的聲音說:“你走了,也不會有什麽改變,還會有新的老師來,或者我去上新的補習班。”
易轍沒說話,但像對待朋友一樣,他拍了男生的肩膀兩下,也不知是鼓勵還是安慰。
那天是第一次,男生堅持要送易轍離開。大夏天的,他卻在出門前套了一件長袖的外套,然後把隨身聽揣進了口袋裏。那位母親正在書房打電話,走到走廊,易轍欲過去道別,男生卻突然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對他搖了搖頭。
易轍每次都是乘地鐵離開,從小區到地鐵站還要走好久,他讓男生送到門口就好,男生卻說:“反正也會被罵,已經偷跑出來了,就多走一會兒。”
太陽大,他穿得又多,不過走了小區內的一小段路而已,此時說話,鼻尖卻已經覆了薄薄一層汗。
男生也是個習慣沉默的人,兩個人走了大半截路,都隻有鞋底摩擦地麵的聲音在撞擊燥熱的空氣。直到路過一家音像店,男生停住步子,一動不動地朝那邊看。
音像店的玻璃上貼著一幅巨型海報,是一場演唱會的宣傳。
陪他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易轍問:“演唱會,還能去嗎?”
聞言,男生收回目光,搖頭,輕聲說:“沒有票了。”
他說得平淡,但連易轍都覺得可惜心疼。他還記得一個月前,男生偷偷從一本高二數學課本中摸出那張門票,用三根手指摁著,小心地蹭過桌麵,放到他麵前。在易轍的印象裏,男生很少笑,而那一刻他抬頭,卻看見他淺淺地勾起了嘴角。他告訴他這是他最喜歡的歌手,他幫同學將數學成績提高了四十分,那位同學就送了他這張門票。
“不過是最便宜的座位,還在角落裏。”男生這樣說,卻還是小心翼翼地將票夾進了一本不常用的書裏。
快到地鐵站時,易轍接到了許唐成的電話,他告訴他自己遇到一個技術難題,需要解決一下,讓他晚上不要等他吃飯。
易轍對著電話“嗯嗯”兩聲,又問:“你要吃什麽嗎?我給你買回去。”
那邊的人不知說了什麽,易轍舉著電話開始笑。
男生看著他將手機揣回兜裏,問:“你女朋友嗎?”
“不算。”易轍說。
男生嘟囔著重複了一遍他的答案,小聲說:“還第一次見你這麽笑。”
人大概都是隻會對喜歡的人情不自禁。看著身旁又重新低下頭的人,易轍粗糙的思維難得這樣感性了一次。
他們之間的告別很奇特。
兩個人站在地鐵口,不斷有人走上下降的電梯,男生注視著他們的背影,不知在想什麽,好一會兒之後忽然說:“我從來沒有坐過地鐵。我媽說坐地鐵是浪費時間,比起錢,自己的時間更值錢。”
那幾乎是易轍最看重錢的一段時間,如果他錢多,就不用放棄之前看過的兩套不錯的房子。所以乍然聽到這種話,易轍的思路變得和周遭環境一樣亂。
他帶著滿腦袋的錢和時間走上了電梯,男生朝他揮揮手,半隻手都掩在肥大的袖子裏。
電梯下到一半,易轍才想起,自己可以送男生一張演唱會門票的。他在到達底端之後迅速站上了一旁上行的電梯,但等匆匆追出去,卻看到不遠處,那個男生坐上了一輛出租車。
觀念形成於環境與經曆,而一旦形成,便會縱容人們在其中各自為王。談不上對錯,但誰都很難改變,無論這個王位的得來是主動還是被動。就像直到又過了半年,他們終於等到了一間房子,易轍還是會在出門時放棄打車,選擇耗時更長的公共交通。
房子的地理位置很不錯,從學校走過去也不過二十分鍾,房租也還算便宜,微一的缺點就是樓比較老舊,沒有電梯。易轍知道許唐成愛幹淨,所以找到房子以後特意忍著沒告訴他,直到把房子裏裏外外收拾幹淨了,才選了一個晴天的午後,拉著許唐成過去。
窗簾拉開,外麵是慷慨的陽光。
眼前有窗簾抖落的碎屑,被陽光照得清晰。是許唐成喜歡的空鏡頭。
對著窗口,許唐成莫名看得出神,不知為什麽,竟覺得這樣一個空鏡很有意義。
被觸動到什麽程度呢?
如果要他選出幾幅畫麵來表示他的人生,他會選這一幅來代表他們。
沒有易轍,也沒有他,卻依然有他們在。
大四第二學期的開始,意味著保研名額的正式確定。有許唐成在前麵,易轍當然不會不努力,他知道自己的成績大概在什麽名次,在學院樓的公告櫥窗裏看到名單時並沒什麽驚喜的感覺,倒是許唐成,不停地問他要報什麽專業。
易轍一直沒答出來。甚至,其實他連要不要繼續讀書都沒想好。
出租房的客廳裏鋪著易轍不久前從家居城扛回來的地毯,兩個人洗完澡,放了個筆記本在茶幾上,坐在一起研究著易轍的未來抉擇。
“你先選一下是讀書還是工作吧。現在工作的話,倒是也有公司可選,不過咱們專業本科生進去的話,可能工作的技術性多少要相對弱一些,”許唐成瞥了易轍一眼,“得跟人打交道,你可以嗎?”
頭發還沒擦幹,易轍一邊胡亂揉著腦袋一邊說:“不喜歡。”
“那就先不工作,繼續讀,搞科研。”
濕漉漉的毛巾被放到茶幾上,易轍轉了個身,一條腿擋在許唐成的後背,另一條腿從他的膝下穿過,把他整個人圈到自己懷裏。他熱衷於以這個奇怪的姿勢擁抱許唐成,許唐成甚至懷疑,他在客廳布置這麽有情調的一處,就是為了讓兩個人能擺出這個姿勢。
把人抱穩了,易轍接著否定:“也不喜歡科研。”
這話不是亂說的,他確實發現自己對什麽都提不起太大的興趣。跟人打交道就不說了,基本上能不理就不想理。至於科研,他能力還可以,但要說喜歡,恐怕還差了八千裏。
許唐成聽完,把手中的筆一撂,掰著手指頭問:“不喜歡工作,不喜歡科研,那你喜歡什麽。”
易轍把下巴杵上往許唐成的肩,很快說:“喜歡你。”
許唐成倒吸了一口氣。
他笑了一聲,伸出一根手指挑了挑易轍的臉:“我發現你現在一套一套的啊。”
許唐成在說話時偏過了臉,易轍逮住機會,不給他拒絕的機會,從嘴巴開始,一直親到了脖子。氣氛慢慢地就變得不大對味,在事情還能控製時,許唐成趕緊拽住易轍在自己背後作亂的手,敲敲茶幾的桌麵,警告說:“不行,說正事呢。”
易轍不聽,仗著自己勁大繼續摟著他。
“不行不行,”許唐成推他,“你先一邊去,今天晚上你必須要決定好,不能再拖了。要是讀研的話該聯係老師了,好多老師手裏這種保研的名額也就一兩個,你老拖著,厲害的老師就都被搶完了。”
易轍哪有心思想什麽研不研的,他吭哧吭哧地特意把地毯扛回來是為了什麽啊,不就是因為這塊地毯柔軟得過分,讓他一摸了一下就開始心懷不軌麽。他假裝沒聽見許唐成的話,許唐成也一點都不服軟,一邊試圖掙脫他一邊跟他說今天真的不可以。
“我抗議!”
許唐成這樣不配合,易轍實在無法繼續。最後他使勁勒了勒懷裏的人,甕聲甕氣地來了這麽一句。
許唐成不動了,看他。
“你抗議什麽?”
“我抗議你總不讓我親,”易轍想想也委屈,“你知道你現在天天跟我說得最多的話是什麽嗎?你現在天天跟我說得最多的就是,不行,不能,不可以,易轍,一邊去。”
許唐成愣是被他聲情並茂的模仿給氣笑了。既然說到這,他覺得就真得好好跟他掰扯幾句了。
“哎,你講不講理?”他稍稍朝易轍這邊轉了轉身,抬起手,用食指一下下戳著易轍放在他身側的手臂,“你自己說你每次是光親親麽?在這屋裏,哪次你沒動手動腳?”
每次都說就親一下,但哪次不是親著親著就開始撩衣服,大家都是男人,許唐成還會不知道易轍心裏那點小九九?
易轍蔫了。他回想了一下,最近確實沒有不動手動腳過。
“那這周還沒……”
“還沒?”許唐成打斷他,疑惑,“那我前天晚上是在做夢嗎?”
忘了今天是周三。
易轍被許唐成堵得沒話說,徹底消了音,把臉埋在他肩上獨自平靜。許唐成憋著笑,繼續劃著網頁研究易轍該選哪個老師比較好。
但沒過幾秒,肩上傳來一個很小的聲音。
“我申請提高額度,一周一次太少了。”
“嘶……”聽他說完,許唐成立馬抬起左手,摸到腰上,“腰有點疼。”
“腰疼?”易轍一下子坐直了身體,“怎麽腰疼啊?”
許唐成看他一眼。
易轍抿抿唇,回想起什麽,麵上訕訕。他瞬間塌了原本挺直的後背,把一隻手蓋到許唐成的後腰,說:“那我給你揉揉。”
血氣方剛的小青年終於消停下來,討論的事情也終於回歸正題。易轍一看都已經十一點了,不想讓許唐成又這麽晚睡,便直接抽調了他的筆說:“讀研,或者直接直博,都行,也別挑老師了,我就跟你選一個導師不得了。”
多簡單的事。
許唐成卻猶豫一下,皺眉:“你也做衛星導航啊?”
“嗯。”
“怎麽了?”見他不大樂意的樣子,易轍奇怪,“不行啊?”
“也不是不行,”許唐成想了想,轉頭說,“就是兩個人做一個專業,沒有崇拜感。”
兩個人對對方的研究門清,沒準誰發篇論文另一方還能給挑出點毛病來,誰定個什麽比較前沿的課題目標,還得被另一個人嫌棄說你這個可不大靠譜。
“啊?還要崇拜感啊?”
易轍倒沒考慮過這方麵,他想得簡單,選一個老師還能在一個實驗室,多好。不過再轉頭想想,好像也是,他上高中的時候什麽都不懂,看見許唐成專業相關的東西,就非常崇拜他。
“那我換一個?”
許唐成點進學院首頁上的一條新聞,把電腦稍微轉了轉,給易轍看:“你要不要搞搞臨近空間的東西?”
“臨近空間是什麽?”
“大概就是航空和航天之間的那一片區域。雖然被提出來挺多年了,但還算是一個比較新的領域,我覺得挺有前景的,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的熱度應該會越來越高。”
許唐成一邊簡略地說著,一邊在網頁上搜索了“臨近空間”四個字,想要尋找一些更加專業的資料給易轍看。但點開一篇文章,易轍隻看了前兩行就決定:“就它吧。”
“你這看了三秒都沒有,”許唐成不敢認同易轍的態度,“有點草率吧?”
“不草率。”易轍一副已經決定好了的樣子,把手蓋在許唐成的手上,動了動鼠標。他將頁麵點回自己學院網頁上的師資介紹,正好看到一位教授的介紹中剛好寫了一項——臨近空間遙感。
“魏教授可以,”許唐成也跟著他的鼠標在看,“大牛,而且聽說對學生也很好。”
選好了攻讀方向,易轍立即在許唐成的指導下給魏教授發了一封郵件。摁下發送鍵,易轍鬆了一口氣,立馬要拉著許唐成去睡覺。許唐成一邊關掉剛剛打開的所有網頁,一邊問:“你為什麽這麽快就決定選這個?”
“臨近空間是指介於普通航空飛行器最高飛行高度和天基衛星最低軌道高度之間的空域。”易轍的記憶力很好,他複述了剛剛看到的那句話,又說,“咱們兩個挨著。”
這理由讓許唐成啞口無言。他笑著搖搖頭,關了電腦。
當時沒有反駁易轍什麽,但躺在床上,許唐成卻想,美jun定義的臨近空間高度是20km-100km,而雖說國際上將100km以上的空間定為航天空間,但實際上,衛星軌道通常要設計在120km以上——美國曾在1959年發射了一顆距離地球最低點112km的衛星,繞地球運行一周後掉落。
更何況,他研究的GPS衛星係統,軌道高度為20200km,和臨近空間隔了老遠。
想著想著,許唐成對著黑暗無聲地笑了。他覺得自己實在是煞風景,人家明明一個挺浪漫的解釋,被他這一通較真地否定之後,倒變成了一個相互之間永遠觸碰不到的悲傷故事。
本就因為胡思亂想而半天沒能睡著,剛剛入睡,許唐成又被一陣突然而至的鈴聲驚醒。他睡得淺,第一聲鈴剛落,電話就已經被他接通。
在電話接通前,他習慣性地揪心是不是許唐蹊的身體出了問題,但沒想到,電話裏卻是成絮在哭。
易轍是在聽到許唐成說話的聲音之後才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眼睛還沒完全睜開,就被猛地坐起身的許唐成抓了一把手臂。
“快起來,成絮出事了。”
臥室的燈還沒開,易轍聽到一聲巨響,是那把木椅子被撞倒在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