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那天晚上許唐成喝了不少,易轍在飯桌上想幫他擋酒,許唐成卻統統不讓,他來者不拒般一杯杯喝著,好像酒量不好的那個人根本不是他一樣。不過等到了KTV,別人再給遞酒,許唐成就說什麽都不肯再喝了。於桉玩笑著勸了一句,許唐成便一轉手拽了拽易轍。
“他替我喝。”
他這樣說,易轍自然伸手,要去接酒。於桉卻立即將自己的手挪開,沒讓他碰著酒杯:“我跟你喝,他替不了吧。”
若是一個清醒的許唐成,大概絕不會在這時拂了壽星的麵子。但易轍非常慶幸許唐成現在並不清醒。他垂著眸等著許唐成再說話,卻突然被一隻胳膊勾住脖子,逼得他不得不微微彎了腰,靠近了身邊的人。
“替得了。”許唐成迷迷糊糊地笑著,搭在易轍肩上的手還抬了抬,撫了兩下他的耳朵。
易轍發現許唐成一喝多了就愛動手動腳,上次也是,他記得他一直捏著自己的脖子玩。
無論於桉說什麽,許唐成都總是一句“替得”,於是,這杯酒終還是進了易轍的肚子。
但易轍喝了,於桉卻不動。他一直看著許唐成,好一會兒,才偏偏頭,朝易轍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我要喝麽?”
易轍懶得理他,便抬抬眼皮,說:“你隨便。”
從第一次見到於桉起,易轍就不喜歡他。原因有兩個,一是他發現於桉總盯著許唐成看,二是他發現他總莫名其妙盯著自己看。現在也是這樣,於桉動了動身子,半笑不笑地盯住他,忽然問:“我怎麽從沒聽你跟我叫過學長或者哥什麽的?”
沒想到他突然朝自己伸了矛頭,易轍不知道怎麽回答,也根本沒有要回答的打算。他擠出一聲“嗯”,算是在人家的場子,自己所給予的最大程度的禮貌待遇。
於桉倒也不惱,隻笑了一聲,然後拍了拍許唐成的膝蓋,對著一直在擺弄人家耳朵的人說:“你這弟弟挺有個性的。”
本來應該被喝掉的酒又被於桉原封不動地端了回去,但再有人要和許唐成喝酒的時候,都被他勸住,說唐成喝多了。
沒人再來打擾他們,許唐成像是徹底安靜了下來。他沒去點歌,也從沒拿過話筒,就一直挨著易轍坐著,背靠在沙發上。沒有動作,沒有聲音,易轍甚至有好幾次都以為旁邊的人已經睡著了。
但轉頭去看,才發現他一直都是睜著眼睛的。大屏幕閃過的畫麵都在他的眼中落下了蹤跡,而易轍每次都是匆匆一瞥,便又匆忙轉回頭。
他本想著,許唐成喝醉了的話,自己就早點帶他去睡覺。但身旁的人這樣不吵不鬧,似乎也沒有要走的意思,他便開始猜測,或許,許唐成的酒量比自己想得要好。
肩上一沉,有軟軟的頭發碰到了他的脖子。
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之後,易轍心裏忽地排出一個空格,再然後,便是猛然湧出的酸澀。
他在枕著自己肩膀。親密到像是依靠。
現場會唱歌的人不少,包廂內氣氛熱烈,歡呼聲和起哄聲也從不被吝嗇。一片嘈雜混亂中,易轍隻覺得整個人都在被各種鼓點敲擊著,變幻的燈光晃在他的眼前,不真實的淩亂感被照得更強。
是真的醉了吧。
他從沒想過,他與許唐成之間還會有這樣毫無戒備的姿勢。即便出現這一幕的原因隻是許唐成喝多了,所以忘記了一些不恰當的事情,易轍依然覺得像是突然得了一份饋贈,圓了一個不切實際的夢。
而許唐成一直沒說話,也沒再動,好像這隻是個再自然不過,又讓自己很舒服的動作。
直到混響強烈的音響中響起一陣吉他前奏,肩上的腦袋忽然蹭了蹭,易轍感覺到溫熱的氣息擦著他的皮膚,脖子癢癢的。
“你聽過這首歌嗎?”
抬起一直垂著的視線,易轍朝前方看去。
畫麵的顏色並不算明麗,但很純淨。一個男人走在海邊,穿著一身不太正規的黑色西裝。
他搖搖頭:“沒聽過。”
許唐成剛剛約是抬了頭,而易轍說完這句話之後,感覺到他又蹭回了原來的角度,應該又在繼續看著屏幕。
他沒了後文,易轍因為許唐成突然問的這一句,留心去聽了這首歌。陸鳴唱得很好聽,但讓他投注了更多注意力的,是那一句句歌詞。明明都是並不華麗的字眼,卻像是平實地寫到了人的心底裏。
包廂內的音樂聲很大,大到易轍連自己說話的聲音都聽不清。但等陸鳴唱完第一段,插進的間奏結束,易轍卻很清晰地聽到了有另一個聲音,在唱這首歌。
許唐成沒有拿話筒,那一點點音量便始終被四方的聲音蓋著,但又因為這聲音就在易轍的耳邊,所以全場唯獨易轍能聽到。
像是他說給他的悄悄話。
這場景於易轍而言無比珍貴,他很想扭頭看看他,卻又怕驚動了他,他醒過來,就不唱了。於是易轍便不敢動,一直小心地維持著原來的姿勢,盯著屏幕。
大雨聲中,伴奏驟停,突然回蕩的大提琴聲低沉,竟像是那段本該戛然而止,卻怎麽都無法從他心裏剝除的感情。
易轍聽得怔愣。而提琴聲過,他聽到許唐成在唱,“從前從前,有個人愛你很久。”
一直被強行壓製的情感因為這一句話開始瘋狂騷動,在易轍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時,他忽然察覺到了手背上的幾點微涼——許唐成手上的溫度素來偏低,即便是在有暖風的室內,他的指尖也是涼的。
不斷有各色的燈光照亮那雙交疊的手,易轍精神恍惚,有些不明白,這樣的場景為什麽會出現在真實的生活中。
像是在告訴他這不是夢一般,許唐成的食指微動,一下下,輕輕勾著他的小指。
心裏的情緒便再也擋不住。
易轍抬起右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眶,想讓自己盡量鎮定下來,平靜下來,卻在微微低頭的瞬間,正看到許唐成在抬著下巴看他。
最後一個提琴音恰好落下,作為結尾,作為終章。而滿堂喝彩中,他們的視線交匯,竟然藤藤繞繞,纏在了一起。
許唐成也是在聽完陸鳴唱的第一個段落之後才知道,原來喜歡上一個人,就是能在所有的情歌裏都找到他的影子。他從前聽了那麽多遍《晴天》,但從沒像現在這樣,覺得眼眶酸脹,心裏也是又酸又甜的。
他想到他生病,易轍翹課送他去醫院,想到在易轍高三的那個夏天,他等在黑暗的大雨中等他,轉身時,看到了去而複返,渾身濕透的少年。
他沒有打傘,隔著雨幕望著他。
現在回想起來,其實這個少年根本沒能很好地隱藏住自己的情感。
許唐成忽然發覺了自己的過份遲鈍,明明有那麽多個場景,易轍的眼睛都在告訴著他什麽。而他明明記憶深刻,明明心中動容,卻始終沒能弄清自己到底是因為什麽記憶深刻,也從沒去深究,那雙眼到底為什麽能讓自己的心跟著沉浮。
其實他到現在也不知道易轍這份深沉的喜歡是從何時起,隻知道,當自己順著記憶回溯往事,觸及的很多場景中,竟都能看清他眼底的波瀾。
能看懂了,才發現並不是沒曾心動過。
就像那年元旦,他騎著自行車到車站去接他,別人都在看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弟弟,許唐成卻看到了存在於他眼中的自己。
風是冷的,周遭是鬧的,但他的眼中是個狹窄安靜的世界,安穩地裝了一個人。
原來那時甜滋滋的驕傲感覺,就是很溫和的心動。
情歌還在繼續,而許唐成卻笑了笑,對易轍說:“走吧。”
和下著小雪的那晚一樣,出了KTV的門,許唐成又掛在了易轍的身上,就連他們到酒店辦理入住,許唐成也始終用一隻胳膊攬著易轍的腰,靠著他站著。
前台有供客人使用的簽字筆,係著繩子,拴在筆座上。易轍簽完字,許唐成就將筆拿在手裏轉著玩。但因為繩子的阻礙,那支筆每次都是隻轉過了大半圈就被拽住,抖兩下,狼狽地落到大理石的台麵上。一直失敗,許唐成卻不厭其煩地試,直到前台人員將房卡交到易轍的手裏,易轍才握住許唐成的手,試圖將筆抽走。
可許唐成不撒手,死死攥著那支筆,看著易轍。
易轍便耐著心輕聲解釋:“筆上拴著繩子,轉不好。”
怕他聽不懂,他還拽了拽繩子給他看。
許唐成聽了,像是思考了一會兒,但依然堅持要轉,又開始重複方才的失敗。易轍隻好拽著彈性繩的底端,提高,讓繩子留出很大的餘量,足以供許唐成將筆轉一整個圈。
“轉吧。”
許唐成用三根手指捏著筆,無名指微微托著,然後中指用力,食指挪開,那根黑色的筆就繞著大拇指轉過了一圈。
“好了。”易轍說,“成功了。”
許唐成反應有些遲鈍,過了那麽兩秒,才笑了。易轍抬抬嘴角,這才將筆抽走,插回筆座。
他們離開時,還能聽見前台兩個女生輕輕的笑聲。許唐成轉頭看了看,不解地問易轍:“她們笑什麽?”
看著他蹙著的眉、半眯著的眼睛,易轍抬手摁了電梯按鈕,後說:“不知道。”
許唐成沒再說話,但在電梯門“叮”的一聲打開時,他忽然將自己的手指塞進了易轍的指縫。
十指相扣,易轍當時便愣住。等反應過來,人已經被許唐成拉進了電梯。
電梯啟動上升,明明該是超重的感覺,易轍卻違反科學地體會到了腳下綿軟的失重感。他看著許唐成拉著他的手,抬起來,放到胸口。
從手背上傳來的心跳有著很高的頻率,但易轍相信,絕高不過自己的。
這個酒店的電梯設計竟然是非常幽暗的環境,密閉的空間裏,隻有很微弱的藍色燈光。
“在加速。”黑暗寂靜中,許唐成忽然很正經地說。
易轍不知道費了多大的力氣,才艱難地擠出一個音節:“嗯?”
六層燈滅,電梯到達。
易轍還沒從那個突然的牽手中緩過勁來,連找房間都找錯了方向,拖著許唐成白走了半個長長的走廊。兩個人好不容易找到房間,可開了燈,許唐成卻眯著眼看著那兩張床,露出一個很疑惑的表情。
他靠在牆壁上,易轍則站在一旁看著他。
許唐成歪歪腦袋,問他:“為什麽是兩張床?”
易轍沒明白,兩個人,當然是兩張床了。他猜著他這話的意思,想著,難道他還不要跟自己睡一個房間?
而沒等他想出個回答,許唐成忽然朝他伸出手,拉著他的胳膊讓他靠近了自己。
“問你話呢?”
喝多了的許唐成,比平時要任性許多,不講道理許多,沒禮貌許多。
不過易轍喜歡。
“我們兩個人睡啊。”他輕聲解釋。
“兩個人睡……”呢喃著,許唐成將這幾個字重複了一遍。
易轍隻覺得這幾個字從他的齒間飄出來,都變得格外好聽。一如電梯內的幽暗,房間內的燈也並不亮,是很暖的黃色調。他看著許唐成微微張開,又緩慢闔上的雙唇,手心忽然開始冒汗。
房間裏的暖氣太足了吧。
他正要向後退一點,和許唐成保持一個安全的距離,那雙一直是自己視線目標的唇卻突然動了。
唇上的溫熱,讓易轍的大腦中有什麽東西一下字炸開,碎片一路狂飆,刺得他渾身各處都像是在顫抖。向後退的一步甚至是不穩的,手中裝房卡的紙袋也已經變形到誇張,易轍卻一點都沒察覺。
他急促著呼吸,作亂的人卻是一臉愜意的笑。
許唐成還靠著牆壁,問他:“你跑什麽?”
易轍說不出話,他的下巴止不住地在顫,像完全失了控般,抖到他覺得丟臉。他不明白今晚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世界,到底這個時空是出了多大的差錯,才會出現這樣的一個場景——他連在夢裏都沒敢夢到過的場景。
易轍慌到僵住,許唐成仍一直笑,一直笑,直到逆著光,看到對麵的人眼睛紅了,眼底有什麽東西,隱約閃著,亮著。
不再看他,易轍低下了頭。
“易轍。”
低低的,他叫了他一聲。但似乎是第一次,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視線往下,掃到他緊緊攥著的拳頭,許唐成的心裏是密密麻麻的疼。
他發現自己是如此害怕他會哭出來。他有些慌亂地伸出手去,想要去拽他,易轍卻又朝後退了一步。
到了此刻,許唐成才真真切切地看懂了易轍的忍耐。
不是今晚的,而是這麽多年的。
他微微愣了一會兒,然後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忽然又笑著上前一步,一隻手拉住了他的衣領。
易轍已經失了知覺,所以任憑他拉著自己靠到牆上。
一隻手抬起來,摸了摸他的眼睛。易轍閉了眼,連呼吸都不敢。那個指尖在他的眼睛上停了很久,閉眼帶來的黑暗最終被一個聲音驚散,顫顫巍巍地,把光亮擁入了懷。
“對不起。”許唐成說。
這句話抱歉是沒由來的,突兀的。可易轍竟然聽懂了。
他才明白,原來許唐成今晚所有的反常並不是無緣無故。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心裏為什麽會突然有酸澀感泛濫成災,明明他從沒覺得委屈,也從沒覺得許唐成有虧欠他任何。
臉上的那隻手一直向下移動,最後落在他的嘴角。易轍癡癡地看著許唐成。
像很久之前吃餃子時一樣,許唐成用一根手指提了提他的半邊嘴角,然後竟又仰著頭吻了上來。
他每親一下,都帶走了他的一片呼吸。到了易轍因為缺氧而腦中空白的時候,視野裏的人又開始笑。易轍不明白怎麽有人的眼睛能這麽好看,而那雙含笑半醉的眼睛睨著他,竟問:“想不想?”
一隻手摸到了他的腰上,伸進了他羽絨服。肌膚相觸的瞬間,易轍猛吸了一口氣。
兩個人的呼吸都是熱的,沒有經過任何過度,便已混成一團,失了分寸。
易轍已經沒有力氣再去分析現在的情況,他抖著手攥住許唐成的手腕,視線劃過他的眼睛,鼻梁,最後是嘴巴。
在他又湊上來親他的時候,易轍喉結滾動,啞著嗓子擠出一句:“你醉了嗎?”
他要確定一些事情,即便到現在,他也不想讓酒後亂性發生在他們的身上。
許唐成笑了一聲,又朝前,更加貼近他。
“易轍,就今天……”他的呼吸就灑在他的嘴角,是甜的,燙的,“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易轍實在分不清許唐成究竟醉沒醉,但許唐成這句話一出來,他一直繃著的那根弦徹底斷了。
他吻上他,不管不顧,也不得章法,甚至,連所有的感官都是混亂的——觸覺像是變成了聽覺,所有與許唐成有關的片段都在他的耳邊轟隆作響,明明都是溫暖美麗的瞬間,卻壓得他每一根神經生疼。
方才的KTV中,在唱完那句“好遠”之後,許唐成便停了下來。他沒唱到結局,但易轍一直以為,歌曲中“故事的最後”,大概也是他們的最後,他終歸會成為他生命的局外人。
情之所鍾,也是情之所終。
可現在,他卻在吻他。
他們在擁抱,親吻。
情緒的變化太過劇烈,就像是駕駛著猛烈衝刺、難以掉頭的賽車,他一個人在漆黑的賽道上向前衝著,前方有一片星光,遙遠到光影都融成了一片。
不是不知道星光前是深淵,可他更知道,唯獨那裏,是可以隱藏他執念的世界。所以,明知永遠都到不了星光底下,他卻仍舊將油門一轟到底。
然而義無反顧之時,許唐成卻忽然出現在賽道的前方。他朝他喊了一句什麽,耳邊太吵,易轍聽不清,但似乎,他辨認出了一個訊號——他在告訴他,來時路仍在。易轍於是急切地想要掉頭,可車速太快,急轉彎太難,車輛毫無意外地脫了軌。轟隆巨響中,賽車和他以一個慘烈的姿態撞向了高高的圍牆。
殘骸碎片,各方飛散,恍若他曾見過的新年焰火。
許唐成感覺到易轍將臉埋在了自己的頸窩,少年的臂彎越收越緊。
房間被快要盛不下的情感擠著,他聽到一聲強忍著的嗚咽,一時間竟不敢相信,原來,易轍是真的會哭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