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從上海回來之後,有意無意,易轍開始避著許唐成。也不為什麽,隻是一看見他,他就會想起他那天問自己的問題。他從前覺得,不管怎樣,自己安靜地在他身邊待著就好,可是慢慢卻發現,人都是貪心的,他也是。
奶奶的病,歸根結底是因為著急上火,身子禁不住熬。許唐成念奶奶要多喝水、多吃水果的時候頭頭是道,到了自己這,卻是忽略得徹底。
自己導師牽頭了一個排名前幾的項目,由好幾個高校、單位合作。近期要開啟動回憶,請了很多院士、專家,還有一些做這個項目的顧問,許唐成自然也要跟著忙好一陣子。不光前期要幫著老師準備啟動會議的PPT、展示視頻,還要和實驗室的人一起充當服務人員,幫忙布置會場、引導來賓。安排專家的座位是極有講究的,講究到連一向細致的許唐成都覺麻煩。哪邊為尊有講究,文件、水的擺放有統一標準,還不斷有人挑毛病。即便到了開會期間,也一直有巡視的人,搞得他們放鬆不得。
等會議終於結束,許是見大家戰戰兢兢的,實在不容易,一個學長自掏腰包,領著一眾學弟學妹們去聚餐了。
許唐成那時也意識到自己折騰得上火了,所以點餐的時候,也隨著大家要了碗冰粥,壓壓火氣。
但沒想到,這碗粥惹了大麻煩。
許唐成第二天要在十點到十點半之間去給理學院的一個老師送份文件,但他早上起來就不舒服。刷牙的時候隻是有點惡心,慢慢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出門前他已經到廁所吐了兩次。但成絮不在,校醫院又在與理學院相反的方向,他便想著,先把文件總過去,再自己去校醫院。但從那位老師辦公室裏出來,下了一層樓之後,他就蹲在樓梯轉角處動不了了。他強壓住腸胃不停湧上來的惡心,試圖起碼讓自己撐到校醫院,但卻是隻要稍微站起身就禁不住地要吐。
從前高中的時候,他也有過一次很嚴重的急性腸胃炎經曆,此刻估摸著也知道自己大概是個什麽情況了。實在動不了,他忍著摸出手機,翻開了通訊錄。
手指摁著向下的箭頭,一直下翻,最終停在了一個名字上。
已經上了一個多小時課的教室,空氣變得不是那麽新鮮。講台上,老師正在講著編碼,手機突然震動,帶動了書頁小幅的輕顫。
手機的主人不知在想什麽,老師都因為這聲音聽了下來,卻還是沒有人去接聽或製止這陣呼叫。一直趴著睡覺的鄭以坤沒抬頭地用手肘杵了杵易轍。
易轍回了神,對上前麵老師的目光,趕緊拿起手機。在這樣的場景下,他本能地想要掛斷這個電話。但在看到屏幕上的名字之後,手指轉了方向,想也沒想的,他就已經把手機舉到了耳邊。
台上講課的可是一向嚴苛的副院長。
前排的同學回頭,訝異地看著他。
寂靜的教室裏,接電話的人忽然猛地彈起了身子。來不及跟鄭以坤打招呼,易轍直接擠著他往外衝,鄭以坤迷迷糊糊地被他撞得直起了身子,還不明白怎麽回事,已經被易轍逼得隻能使勁向後靠著。
易轍跨過鄭以坤的腿,到了過道。老師一聲咳,明顯在提醒。
本已經向著後門要開始跑,聽到這重重的咳嗽聲,易轍才慌忙回身,邊後退邊朝老師鞠躬:“對不起,對不起,老師,我有特別要緊的事。”
老師沒來得及應,莽撞無禮的學生已經衝出了教室。
連高考體測的時候,易轍都沒這麽拚命跑過。
理學院。
理學院,二樓到三樓之間。
樓梯轉角。
視野是劇烈晃動的,他恨不能跑得快些,再快些。
終於跑到了理學院,終於見到了那個蹲在地上、埋頭在膝上的人,易轍幾乎在一瞬間,腿就軟了。他撐了下樓梯扶手,才得以讓自己衝到他身邊。
“唐成哥。”他咽咽幹啞的嗓子,看得出他非常難受,卻是小心翼翼,不敢碰他。
“我帶你去醫院。”
易轍扶上許唐成的肩,但被許唐成的一隻手握住了手腕。
“易轍……”
聽他叫過自己無數次,還是第一次,這兩個字是抖著的,顫著的。
這種顫抖讓他害怕,怕到不知所措。
“我動不了。”許唐成很小聲地跟他說。
“那我,”他蹲著,盡力去看他的臉,“我背你。”
像是終於找到一條路,易轍確定般地連連重複:“我背你,我背你……”
他腳下挪著,朝他背過了身,再輕輕拽著他的胳膊,想幫他傾到自己的身上。誰知身後的許唐成剛剛動了動,便開始急劇地幹嘔。他沒吃早飯,剛剛又已經去吐了好幾次,再怎麽吐也已經吐不出東西。盡管這樣,他還是吐到整張臉通紅,身子也不受控製地前傾。
易轍趕緊回身摟住他,許唐成便撐著他的胳膊,幾乎將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他身上。
“唐成哥。”
蒼白的手指緊緊攥著他的袖子,黑色布料起了無數褶皺。
“唐成哥,你忍著點,我們去醫院。”
盡管他對於這種情況從未經曆,常識也告訴他,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他半托半攬,將許唐成弄到自己身上。起身時,意外地,有一滴明透落到地上。
北風呼嘯的天氣,他竟出了汗。
才下了兩級台階,許唐成便用微弱的聲音叫他:“易轍。”
“嗯?”
“不行……我想吐。”
易轍盡力穩著,不顛到身上的人,卻又著急,恨不能帶著他飛到醫院。
“想吐就吐。”
他感覺到許唐成一直在動,抱著他的脖子蹭來蹭去,是很不安、難以忍受的樣子。接著,就聽到他幾乎忍到哽咽的聲音:“會吐你身上。”
易轍怎麽受得了他這樣像是帶了哭腔的一句話。
就這麽一句,讓他這麽長時間的糾結全部釋懷了,什麽喜歡你,喜歡她,都不重要了。隻要他能平平安安,無病無災,他要喜歡誰都可以。
他要怎麽樣都可以,但他要在他身邊守著。
“要吐就吐,吐多少都沒事,不要忍。”
他們最終沒去校醫院,因為易轍前一天剛聽鄭以坤跟他吐槽,說校醫院隻能治感冒,而且隻會開一種藥,防風通聖顆粒。人民醫院離學校也很近,易轍直接背著許唐成跑出學校,在路邊打車。他這才覺得A大可真大,到西門的路遠到沒邊似的。終於上了出租車,許唐成已經不再那樣劇烈地嘔吐,而是癱軟地靠在他身上,難受地不停微微蹭著,變著姿勢。
除了那次被許唐成帶著去醫院處理傷口,易轍就再沒到醫院看過病。進了大院,他才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應該背著許唐成去哪裏。怎麽帶人看病,到哪裏去看,他竟然沒有任何概念。因為這種一無所知的狀態,他心底慌亂又焦急。
最終,還是匆忙問了一個路過的醫生,才知道要去急診。
他背著許唐成到了大廳,想找醫生,也不知去哪找。急診大廳裏,入目的是各種病患,甚至還有很多掛著血跡。痛苦的呻吟聲、音調很高的說話聲交織成一片,似催化著那份心急,讓人更加失了分寸。
好不容易看到一個護士,他趕緊衝了過去擋在她麵前,喘著粗氣說:“我朋友,一直吐,現在好像沒力氣了。”
背上的許唐成已經不再動,甚至抱著他脖子的手也無力地垂了下去。護士看了看,小跑著領著他到了一間屋子,讓他把許唐成放到床上。
易轍依言做了,再看許唐成,除了在剛剛被放下的時候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就再沒睜開眼。他俯下身,聽到床上的人在小聲哼哼著。
“唐成哥,”易轍放輕了聲音,“你再堅持會,護士去叫醫生了。”
許唐成的嘴巴動了動。
“什麽?”易轍沒聽清,湊近問。
“冷。”
易轍立馬脫下衣服,給他蓋上。
醫生在這時也過來了。易轍趕緊讓開一點,讓醫生來看。
醫生對護士吩咐著要配的藥,讓先給打一針,再輸液。整個過程中,許唐成的身體已經是近乎昏迷地躺在床上,除了用很小幅度的點頭搖頭來回答醫生重複了兩三遍的問題外,整個人一點都再動不了。
“家屬去掛個號啊,不然沒法開治療單。”
易轍在護士的提示下去掛了號,沒過多久,護士便端著托盤進來了。這時臨時病房內很安靜,但鐵器、玻璃碰撞的聲響,卻讓許唐成又睜開了眼。
見他看著自己,易轍會意,低頭,把耳朵交過去。
“不打針。”
易轍聽清了,卻沒反應過來:“什麽?”
已經有安瓿瓶被敲斷的聲音。
“我不打針。”
這次,易轍確認剛剛不是自己聽錯了,他都沒去問個為什麽,直接“騰”地站起來,衝著護士說:“護士,我們不打針。”
口罩上方的一雙眼睛瞥了他一眼:“藥都開了,不打怎麽行。他這是帶有腸痙攣性質的,現在這情況必須得打一針,打完才能輸液。”
“我們不打針。”易轍不懂醫,就知道剛剛許唐成說不打針,而且現在都還在盡力睜著眼看著他。
“別鬧了,這麽大人怎麽還怕打針啊,忍忍就過去了啊,就一下。”護士屈起手指指彈了彈針管,衝易轍歪歪頭,“把褲子脫下來一點,給他露出屁股來。”
“不打……”
或許是不打針的意誌在支撐的緣故,許唐成這回聲音竟然大了一點。
“他不想打。”易轍趕緊又幫著說。
“都虛脫了,不打不行。打完就舒服多了,輸液管不過來你這一陣。”
護士說得堅定,說完,再看向愣在一旁的易轍:“還愣著幹嘛啊,快點。”
易轍看看許唐成蒼白著臉色,連手指頭都動不了的樣子,一狠心,低頭湊到許唐成麵前:“唐成哥,你忍忍,護士說就一針。”
“我不……”
易轍把手伸到蓋著的羽絨服下麵,解了許唐成的腰帶。護士一覺出動靜,把後腰的褲子往下一扯,消毒,一氣嗬成。
許唐成動不了,自然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身體條件這樣極端惡劣,易轍卻還是聽見,護士這一針下去的時候,許唐成罵了一聲:“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