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這個寒假過得和往常太不一樣了。坐在許唐成的車上,看著空曠的高速公路,易轍仍舊被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包圍著。
早上許唐成來敲門,說一起去看電影,易轍以為隻是在他們這的那家小電影院看,卻沒想下了樓,許唐成同他說:“那兒的觀影體驗不太好,我們去北京看,我買了下午的票,現在過去,到那裏吃頓午飯,看完電影再回來。”
“啊?”易轍驚訝。
“對,讓我哥請吃大餐,易轍哥你想吃什麽隨便點,別留情。”
許唐蹊穿著粉色的小羽絨服蹦蹦跳跳,但馬上,被一旁許唐成摁住了肩膀:“別老跳。”
家裏離北京這麽近,易轍卻從沒去過北京。
車高速行駛,有嗡嗡的噪聲響在易轍的耳邊,他隔著窗戶向外看,隻看到了不斷掠過的欄杆,還有偶爾幾輛的車。
“我們還去上次那家麽?”許唐蹊問。
“還想逛街麽?”身旁,許唐成看了一眼後視鏡,說,“想買東西的話就去上次那家,不想的話我就帶你們去一家新開不久的,在我學校附近,我去看過一次,座椅很舒服,音響什麽的也比上次那家好。”
剛才上車時,許唐蹊不想做前座,所以此刻坐在許唐成身旁的,是易轍。
許唐成說完,轉過頭來詢問他的意見:“你想去哪家?”
“我都可以。”
這麽說著,易轍卻有些緊張地在等著許唐蹊的回答。對他來說,“我學校”三個字,就已經決定了他的真實選擇。
“那去新的吧。”
易轍攥在一起的手鬆開,偷偷地,彎了彎嘴角。
汽車駛進城裏,高樓變得越來越多,易轍偏著腦袋看著經過的每一棟大樓的名字,覺得北京的樣子,完全契合他的想象。
車子停在了一家雲南菜館前,許唐成把易轍和許唐蹊放到門口,自己去找停車位。下了車,許唐蹊朝四周望了望,指指旁邊:“易轍哥,你看,旁邊就是我哥的學校。”
易轍順著她的指尖望去,隔著馬路,看到圍牆那一邊的幾幢樓,有高有低,錯落散著。
他沒有收回目光,一隻手卻已經幫許唐蹊拉開了門。
進門前,許唐蹊問他:“哎,易轍哥,你打算考哪個大學?”
“還沒想好。”易轍看看她,又再去望前方的校園。
今天是初八,工作日的第一天,餐館裏的人卻還是那麽多。他們在服務員的帶領下,七拐八拐,到了一處卡座。
前麵客人用過的餐具還沒有收拾,服務員先將菜單遞給他們,很抱歉地讓他們稍等一下。餐廳來往的人不斷,易轍站到許唐蹊的左側,將她隔在較為僻靜的角落。
菜單翻了沒幾頁,許唐成便過來了。服務員也收拾好了桌子,三個人落座,許唐成又抽了幾張紙擦著桌子。
“哥,我想吃上次的蘑菇,怎麽找不著?”
許唐成伸出一隻手,將菜單向後翻了幾頁,屈起食指點了點:“在這裏。”
他們的座位靠著窗,許唐成抬頭想問易轍要吃什麽,卻見他一直看著窗外。
“易轍?”許唐成叫他,“你看看想吃什麽。”
“我都可以,”易轍很快說,“你們點吧,我不會點菜。”
“別啊,”許唐成把菜單豎過來,一頁一頁,翻著給他看,“這個雞翅不錯,這個蝦球也挺好的,你挑挑。”
“我真的吃什麽都行,唐成哥,你們看著哪個好吃就點哪個吧。”
聽著他倆的話,許唐蹊逗趣說:“易轍哥,你就挑著貴的點。”
易轍朝她笑笑,動了動身子,有些坐立不安的樣子。
菜點了幾道,他終於說:“我去個廁所,你們點。”
在許唐成的注視下起了身,剛走出座位,他突然靠到許唐成身邊,彎下身子支吾著對他說:“我……可能有點久。”
他的聲音很小,隻有許唐成能聽到。許唐成一下子笑了,朝他揮揮手:“知道了,去吧。”
易轍離開的腳步很匆忙,許唐成轉頭看著他的背影,臉上的笑一直沒落下。
易轍跑出了百米衝刺的速度,以前打架時,他都沒覺這麽刺激。站在餐館門口的服務員看到他不要明的樣子,嚇得趕緊閃開了身。
一路上,掠過駐足等待的人群,驚飛了停在光禿枝椏的鳥兒。易轍哈著白氣跨上天橋,跑過橋上時,他朝下看了一眼,劇烈的奔跑中,橋下的車輛都變成了模糊的影子。
終於到了學校大門口,他喘著粗氣停下來,仰頭望著校門上的幾個勁挺的大字。
有人在拍照,有人在神色尋常地進出。背後竟然還有導遊的聲音,通過擴音喇叭傳來:“這裏就是A大……”
這裏就是A大。
是許唐成的學校。
過於猛烈的奔跑使得他的胸腔泛起隱隱的疼痛,而疼痛所感,一切都是真實。
再回到餐館,桌上已經擺了三杯飲料。
許唐成看他像是有點氣喘,心裏奇怪,怎麽上個廁所還能喘成這樣?再回想剛剛他經過自己身邊時帶過的一股冷氣,他探頭,遲疑地問:“你這是去哪上廁所了?”
易轍正拚命忍著過於劇烈的呼吸,聽到這問題,忙沉了沉氣。
“就在那啊。”他抬手指了一個方向,清清有些幹啞的嗓子,故作鎮定,“排隊來著,人多。”
許唐成回頭看了一眼,更覺奇怪。
“可是……”他朝後,指了一個與易轍相反的方向,“廁所在那邊。”
易轍一下子懵了。
“哦對,”易轍結巴著“我”了幾聲,“我路癡。”
拙劣低級,連大腦都沒經過,他就拋出了這樣一個借口。話畢,才生出想咬舌自盡的衝動。
誰會在餐館裏去個廁所都找不到路啊?
果然,對麵兩個人都愣住了。
許唐蹊最先一步笑了出來,雖然她立即覺得失禮,慌忙往回憋,但顯然沒有成功。她捂著嘴,忍著笑:“易轍哥,原來你比我還路癡。那我就放心了,我還怕那天我找不著路,你會覺得我傻。”
易轍無言,尷尬地朝她扯了下嘴角,低頭握住了離自己最近的那杯飲料。
“哎,等等,”許唐成還沒笑完,但還是抽空跟他說了一句話。他將靠近自己的那杯也朝他推了推,彎著眼睛說:“你看看這兩杯你要哪杯,蕃石榴和芒果。”
“就這杯就行。”
哪兒還顧得上挑口味,易轍扔出這麽一句,慌忙灌了自己大半杯飲料。涼涼的液體下了肚子,他才勉強鎮靜下來。
那天看的電影是《長江七號》。但其實,看的什麽,似乎都不是很重要。
易轍對於電影的內容並沒有什麽很深的印象,整場下來,不停在他腦海裏閃過的,都是A大的校門,一棟棟教學樓,一條條小路,還有看到的那幾尊雕像。偶爾,他會悄悄轉過頭,隔著許唐蹊去看那個認真看電影的人。電影院似是有一種魔力,眼前浮光變幻,他卻像是在看一部屬於自己的電影。那是一段無聲的影像,裏麵,許唐成是唯一的主角,他騎著自行車,走著路,背著書包,拿著課本。他看到了千百種他的動作,明明全部都隻是他自己的想象,卻分明真實到像是他曾親眼見過,見過他在這樣一個校園裏,是怎樣生活的。
直到影像放映到最後一幀,他看到許唐成坐在宿舍的床上,脫了上衣……
大屏幕的光閃閃爍爍,光轉影移中,易轍覺得渾身虛浮,像是飄在空中,無處可依。黑暗使得他的靈魂終於脫離了肉體,靈魂感知到的,並不是滿座的電影院,而是一片綿軟。
他理智的意識告訴他,該在這一幕中停下,可又有一個瘋狂的聲音向他吼著,誘惑著他,問他難道不想繼續看麽?
他慌亂無措,沒能做出選擇,而那段影像中的許唐成還是停住了動作。他坐在床上,忽然望向鏡頭,與他對視。
電影散場,燈光亮起。
易轍驚出了一額頭的冷汗。
那鏡頭就像是他窺視他的眼睛,在被許唐成看到的瞬間,他所有卑劣肮髒的思想都被剖開在烈日下。
心跳如雷。
強烈的光刺著他的眼睛,踏在柔軟的地毯上,他經曆了長久的茫然失神。
他剛剛在幹什麽?他又為什麽,要瘋狂地跑去看他的學校?
許唐成和許唐蹊走在前麵,易轍看著他的背影,呼吸是雜亂的。他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己的不正常,剛剛荒唐的一切使得他膽戰心驚地明白過來,自己到底在抱著怎樣的心態接近那個人。
他放慢了腳步,想要與他隔開一些距離,似乎隻有這樣,他才能有空間,去汲取一些急需的氧氣。
而前方的許唐成卻像是感應到了他的掉隊,突然停下來,轉身看他。
“怎麽這麽慢?”
許唐成朝他笑,等他走過來,才與他並肩,複往前走。
轉彎,放映廳出口的地方又是黑暗。他和許唐成離得太近,有個小孩子從一旁擠了過去,許唐成為了躲他,朝易轍靠了靠。
身體相碰,全線潰敗。
易轍有些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如果他的接近是危險的,那就危險吧。隻要,不讓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