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因為想在第一年把博士的課程都修完,所以許唐成這學期的選課很多。課業繁忙的後果就是,他往常都會至少隔一周回家一次,而這次回來以後,竟然有一個多月都不得不老老實實地待在學校裏。直到許唐蹊要過生日,他才翹了一節課,回了家。他買了蛋糕,又特意開車繞到一中旁邊的蛋糕房去買許唐蹊喜歡的那一款蠟燭。


  順著花叢邊的小路往蛋糕店走,許唐成忽然看到一個穿著校服的男生從高高的圍牆上跳下來。男生屈膝落地,悠了一下身子站起來,低頭撣了撣袖口蹭上的塵土。


  猝不及防,男生抬頭,與許唐成對視上。


  高三的校服,熟悉的一張臉。


  許唐成把剛剛含到嘴裏的煙拿下來,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又挑了一眼那圍牆。


  “我……”易轍含糊地出了聲,看到許唐成的神情,懊惱地吸了口氣,“我肚子疼,去買點藥。”


  話音剛落,一個書包飛了出來,不給麵子地砸在了易轍的肩膀上。


  “靠……”


  許唐成“嗤”地一聲笑了出來,夾著煙的手都在輕顫。


  易轍咬著唇低頭,在許唐成的目光中更覺得自己真的是蠢到了極致,滿心想的,隻有趕緊從這丟人的現場離開。


  “我先走了,唐成哥。”


  丟下這麽一句話,他飛快地扯起書包,跨過保護帶,大步走到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落荒而逃。


  許唐成看著他匆忙的背影,無言地搖頭輕笑。


  跑什麽?他又沒說什麽。


  他又朝前走了幾步,仰頭看了看易轍剛剛躍下來的地方——可真是不低,起碼就他自己而言,會怕自己摔斷了腿。


  一中是有晚自習的,許唐成給許唐蹊發了消息,讓她和老師請假,晚自習前去接她。許唐蹊歡歡喜喜地背著小書包出來了,回到家看到擺著的大蛋糕和一桌子菜,更是高興得不得了。


  一家人一直聊到晚上十點鍾,許唐蹊說高中生活很有趣,課不算難,還認識了很多新朋友。臨睡覺,許唐蹊偷偷摸摸地蹭到許唐成麵前,伸著一根手指問他,她可不可以再吃一小塊。


  許唐成親自切了很小的一條,端給許唐蹊。許唐蹊勉強接過這一點蛋糕,還不忘吐槽許唐成真是刀工精細。


  正吃著,卻見許唐成又切下了一大塊。


  “高三的幾點下晚自習?”


  許唐蹊歪頭想了想:“九點五十吧,高一高二的走讀生是九點二十可以走,住宿生和高三的要再上一個小自習到九點五十。”


  許唐成點點頭,小心地把那塊大蛋糕放到一個新的紙盤裏,把叉子叉在了空白的地方。


  “去給易轍送過去,”他把蛋糕遞給許唐蹊,抬頭,看著掛表自言自語,“應該回來了吧現在。”


  許唐蹊托著蛋糕,邁著小步子去敲對麵的門,可半天都沒有動靜。她側耳貼在門上,裏麵安安靜靜的,一點聲響都沒有。


  “沒人麽?”嘟囔了一聲,正準備回去,剛好聽見樓道的鐵門被打開的聲音。她挪了兩步,靜在那裏等了一會兒,果然,看到了易轍。


  不過她被他嚇了一跳。


  易轍一邊往上走一邊扯著胳膊上的繃帶,心想趙未凡這個女的真的很不靠譜,好好一隻手讓她包成了大白肘子,還是個係著蝴蝶結的肘子。


  “易轍哥哥。”許唐蹊瞪圓了眼睛,小聲地叫到,“你沒事吧?”


  易轍抬頭,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個被昏黃的燈光照得溫柔的草莓蛋糕。


  這是他第一次用這種小叉子吃蛋糕。往常給人過生日,他要麽是不吃,要麽就隻是象征性地吃一小口。這次他鄭重地看了那塊蛋糕好一會兒,然後用沒有受傷的左手握著小叉子,笨拙地一點點叉著地把它吃完,又刮幹淨盤子底蹭上的奶油,仔細地去辨認那裏凸起的字。


  好利來。


  第二天,易轍拖著“蝴蝶結肘子”騎著車繞著小鎮轉了整整一大圈,可串遍大街小巷,都沒有看到那個叫“好利來”的蛋糕店。後來他才知道,那是許唐成特意從北京買了,帶回來的。


  他從前一直覺得,在哪裏、做什麽,其實都沒有什麽不同,可這塊小小的蛋糕卻讓他忽然想,好像還是有些不一樣的。


  2008年,易轍到北京上大學。他的第一筆開銷,就是到許唐成去過的那家“好利來”,買了一小角草莓蛋糕。


  許唐成聽許唐蹊說了易轍受傷的事,在心中歎氣,想著今天碰上他的時候,就應該直接把他拎走,起碼能讓他少打一場架。他一直都知道易轍不算是個好學生,但他沒打過架,也想象不到易轍打架的樣子。直到他親眼看到易轍用淌著血的手朝別人臉上一下一下砸拳頭的樣子,才突然覺得,好像不能讓這個男孩再這樣下去了。


  那天許唐成的一個朋友從雲南回來,剛好,幾個曾經混在一起的同學剛好周末都在家,便約了出來聚一聚。吃過飯,幾個人奔了附近的一家台球廳。


  周末的晚上,台球廳異常火爆,老板帶著他們到了提前定好的桌位,許唐成的目光轉了個圈,忽然看到了易轍。


  那邊有幾個一看就是未成年的學生,發色誇張,穿著大膽,還有幾個都叼著煙。易轍倒沒混在裏麵,而是一個人不聲不響地坐在角落裏,靠著椅背打PSP。


  隻不過……許唐成眯著眼睛望過去,這小子竟然也抽煙。


  易轍兩隻手都占著,隻從唇縫裏擠出一團煙霧。一個穿著黑色熱褲的女生走過去,笑嘻嘻地伸過手去,卻在剛剛要碰到易轍的煙時被避開。易轍抬頭,淡淡地瞟了她一眼,自己拿下嘴邊的煙,彈了彈煙灰。


  還挺有範。


  旁觀了這一幕的許唐成不知該做何感想,該欣慰自己對門家的孩子氣場強大,還是該痛心他竟然小小年紀,一身匪氣。


  他兩手插著兜,閑在在地溜達了過去。


  “哥們,借個火。”


  台球廳裏很吵,易轍也隻是將將聽清了這句話的內容,並不能辨認這話的主人是誰。他對於這句話沒什麽意見,卻十分不滿意搭在自己肩上的這隻手。


  他騰出一隻手,不耐地從褲兜裏摸出打火機,頭也不回地向身後遞過去。沒想到背後的人卻不接,那隻手也絲毫沒有要放下去的意思。


  GAME OVER。


  一隻手打不了遊戲,屏幕裏的小人死得慘烈。


  易轍因為那隻擱在他身上的手而產生的不耐立刻爆了,他“騰”地站起身,卻在看到後麵的人時,瞬間偃旗息鼓,滅了火。


  易轍啞了一下,才叫到:“唐成哥。”


  煙還叼在嘴裏,說這三個字的時候,那半截煙“啪嗒掉在了地上,形容慘烈。


  許唐成懶洋洋地歪歪頭,在搖晃的吊燈下朝他笑:“要打我?”


  易轍擰了眉,有些頹喪。


  “沒有。”


  他彎腰把地上的煙撿起來,在旁邊小茶幾的桌子上摁滅。長長的手指捏著煙猶猶豫豫地杵了很久,甚至已經把還沒燒到的煙絲都擠了出來。


  煙絲零零亂亂地散了一攤,看得人心煩。


  “先借個煙吧,我看看你抽什麽。”


  易轍沒有馬上動作,他看著依然掛著笑的許唐成,摸不清他現在到底是個什麽態度,是不是不高興了。


  有個一起來的男生挑著眉湊過來,看了一眼許唐成,警惕地問麵色不佳的易轍:“怎麽了?”


  “沒你事。”易轍推了他一把,讓他該幹嘛幹嘛去。這一回頭才發現,剛才玩得正嗨的幾個人也不打球了,都冷冷地盯著這邊,像是隨時準備幹架。


  易轍更覺挫敗。他朝前走了一步,遞出了一盒煙。


  軟包中華。


  許唐成瞥了一眼,還挺講究。


  他不客氣地把煙盒攥在手裏,從裏麵抽了一支,又朝易轍勾勾手,言簡意賅:“火。”


  這次易轍沒聽他的——他沒把打火機給許唐成,而是自己湊過去,給他點著了煙。


  許唐成垂眸湊火時,易轍一直盯著他的臉。還是第一次,易轍連他的睫毛都能看得這麽清。


  很長,很好看,特別是眨眼的時候。


  易轍一直沒意識到自己有多低眉順眼,直到許唐成朝他揮揮手走了,順便帶走了那包軟中華,易轍才從旁人驚愕的目光裏,察覺到自己剛才大概太不像大哥了。


  許唐成一整晚都在手指間擺弄著那包中華,時不時瞥瞥易轍。易轍多數時間都在玩遊戲,偶爾上台打兩杆,都會引來一陣歡呼。


  許唐成側頭看著,心想自己之前為什麽會覺得,易轍沒有存在感呢?

  十一點鍾,台球廳裏的人不增反減,噪聲成倍地增長,連同著飄在空中、越來越濃的煙氣。大門被撞開時,許唐成正彎腰瞄準桌上的最後一顆黑球。


  “砰”,黑球進袋。還沒來得及為自己鼓掌,他聽到了一陣驚呼聲。再一回頭,他幾乎整個人都懵了。


  易轍的肩膀上插滿了碎玻璃碴,兩波人已經迅速叫罵著湧到了一起。


  誰也不知道這場混亂是怎麽開始,大家隻知道,在回過神來的時候,座椅已經被摔爛了好幾個,到處都是破碎的啤酒瓶和紅著眼的人。


  許唐成眼睜睜地看著易轍用淌著血的手打翻了一個人,揪著他的領子,一拳一拳揍在他的臉上。


  這樣的易轍於許唐成而言是陌生的。暴戾、狠絕、毫不留情,無論哪一種,都與許唐成印象裏的形象相去甚遠。


  許唐成立刻邁開步子,卻被一旁的友人攔下。他拍了拍友人的肩膀,說:“那有我鄰居家的小孩兒。”


  而鄰居家的小孩兒已經打紅了眼。


  他剛才一直在看打台球的許唐成,甚至沒聽到門被撞開的聲音,沒聽到同伴的提醒。沒防備的,就被啤酒瓶紮到了肩膀。


  許唐成過去抱著易轍的腰想要拖開他,懷裏的人卻一直在試圖掙脫,直到易轍的手肘打到許唐成的眼睛,許唐成吃痛地哼了一聲,易轍才明白過來,自己正被誰抱著。


  “怎麽了?”他驚慌地回過身,看到許唐成的右眼流出了眼淚,很快紅了一片。


  “我……”他語無倫次,又不敢碰許唐成的眼睛,“讓我看看。”


  正在這時,老板找的人到了,幾個看上去很凶悍的大漢嗬斥著屋裏一幫上躥下跳、砸桌砸椅的兔崽子,其中一個拿著鐵棍猛敲,喊:“操!都他媽給我停!誰再他媽動我掄誰!”


  許唐成舉著冰袋,跟老板處理好賠償的問題,不顧友人要送他們去醫院看看的意願,拉著易轍上了自己的車。坐在車上,許唐成把冰袋扔到一邊,打開車燈,擰動了鑰匙。


  “我家,你家,或者醫院,選一個。”許唐成看著前方,平靜地補充,“但我不認為我或者你能處理紮滿了玻璃碴子的肩膀。”


  易轍從上車以後就大氣不敢出,一直拿餘光瞟著許唐成緊繃著的下頜。但凡是個不傻的人都能看出,許唐成現在是生氣的,不管程度有多少,起碼有一點。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許唐成露出這種生氣的神情。


  “醫院。”易轍答得飛快。


  易轍一直偷偷地看許唐成,偶爾目光對上,又趕緊心虛地低下頭。每次低下頭的時候他都在想,怎麽這麽倒黴,明明自己這陣子沒怎麽打架,結果打一次就讓許唐成碰到一次,一逮一個準,這回還來了一個這麽刺激的。給他從處理傷口的護士話也多,一邊給他清理還一邊不住地念叨,什麽“年輕人不要這麽衝動”,“萬一有個意外可不得了啊”,“前些天就送來一個打架被捅了一刀的,差一點就沒救過來,他媽媽都要哭死了喲”……


  她每說一句,許唐成的眉毛就更攏起來一分。易轍看著護士一張一合的嘴,心如死灰。


  從醫院出來,許唐成坐在車裏,放下窗戶。他掏出拿包軟中華,問易轍:“抽麽?”


  易轍正想著怎麽跟許唐成解釋一下今天的事情,一時分神,聽見這話,下意識地伸出了手。


  許唐成哼笑了一聲。


  易轍趕緊縮回手,搖頭:“不抽。”


  許唐成下了車,自己站在車旁抽完了一支才又上來。


  “你的眼……你記得按醫生說的敷。”


  易轍笨拙地尋找著詞匯,在一片空白的大腦裏抓取了麽一個廢話一樣的句子。


  “嗯。”


  許唐成應了一聲,一點都沒有要走的意思。易轍暗暗攥了攥拳頭,靜靜地等著他說話。


  許唐成的確試圖說些什麽,但坦白講,他並沒有這種經驗。無論是他還是許唐蹊,都是從小乖巧懂事,從不惹事生非,他的朋友裏,也並沒有習慣用拳頭解決問題的人,所以他從沒勸過別人,不要總打架。而易轍於他,是鄰居,是一個從小就經常見到的弟弟。他大他六歲,不是他的長輩,也不是他的親戚,甚至,也不能算朋友。他不覺得自己有資格去管教他,但又不想再看到這樣的易轍。


  “易轍。”


  “嗯。”易轍輕輕地應道。


  “疼麽?”許唐成問。


  易轍搖了搖頭:“不疼。”


  許唐成把手搭在方向盤上,轉過頭來看身旁的人。很久,才再說話。


  “高三了,不用學習嗎?”


  易轍不知道該說什麽。說其實他成績並不算差?還是說他不喜歡在學校呆著?


  許唐成沒等到回答,又問:“想過考大學嗎?”


  易轍一愣。


  大學,這是高三老師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個詞,甚至,在他們升入高三時,老師讓他們每人在樹葉形狀的便利貼上寫下一個誌願,貼在教室側麵的牆壁上。那裏貼著一棵大樹,承載著全班人的誌向。


  易轍沒寫,也沒貼,還因此被班主任叫去好一頓訓。不過他全程都在欣賞辦公室窗戶外的那隻笨鳥。


  “不喜歡這裏,不喜歡家裏,就可以考遠一些,你不是一直都很想你的爸爸和弟弟嗎?那你可以考到上海去。如果你想了解各個大學,了解各個專業,我可以講給你聽。”


  許唐成終於卸下了緊繃的神情,他看著沉默又茫然的易轍,伸過手去,拍了兩下他的大腿,以商量的口吻問他:“還有不到一年,選一個自己喜歡的專業,考上自己喜歡的大學,以後去過自己喜歡的生活,不好麽?”


  喜歡的生活。


  其實,易轍也曾在趴在課桌上休息的時候,聽過班裏的同學談論大學和那些五花八門的專業——想學醫,但是爸媽說太累太苦了;想學金融,因為掙錢多;爸媽想讓我學個工科,因為有技術在身上,是別人都搶不走的……


  別人熱熱鬧鬧的談論,有時也會給易轍一個錯覺——好像誰都在被期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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