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遠走(一)
店小二沒有阻攔這個跟自己毫無關係的房客。
大夫的醫館陰暗潮濕,陽光照進來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大夫看見葉雨走進來時,先是一瞬間不可思議的恐懼,隨後打著哈哈說恭喜葉雨痊愈了。
葉雨抱刀深深做揖,這是對這個大夫的感謝。
隨後,葉雨問他小木的情形。
一聽到葉雨問這個,大夫的目光就變的閃躲起來,他背過身子繼續搗藥,搖搖頭說不知道。
他的目光裏透著一縷和醫館裏同樣潮濕的氣味,仿佛用再絢麗的陽光,也無法清除幹淨。
葉雨又問了兩遍,大夫還是不回答。
葉雨定了定神,抬高聲音又問了一遍:“那個叫小木的孩子呢?”
大夫不耐煩了,也顧不得他手裏拿著刀,揮揮手也提高了嗓音:“跟你說了我不知道,你趕緊走,在床上多躺兩天,我看你氣色不好,還不能下床走路。”
刀從鞘裏出來時快的像一道閃電。
葉雨把刀架在大夫脖子上時的動作卻非常小心。
“我再問你一遍,小木呢?”葉雨的聲音和刀一樣冰冷。
大夫嚇的跪在了地上,仿佛是被刀按下去的。
“別,別殺我。”大夫嚇的發白的嘴唇顫抖著說。
葉雨道:“告訴我那個孩子去哪兒了。”
大夫冒著冷汗的腦袋連連點頭。
就算大夫不說,葉雨也不會殺他,畢竟自己的命是靠著這大夫的藥救活的。
大夫的藥透著發臭的苦澀,肮髒又渾濁,就好像葉雨自己的生命一樣。
也許也因為這把刀的主人累了。
等大夫說完後,葉雨才發現自己錯了。
他完全錯了。
救自己的不是眼前這個齷齪的大夫,而是另一個幼小的生命。
如果一切可以再重來一遍,葉雨會選擇安安靜靜的在小木懷中和淚水裏閉目死去,至少那樣,不會虧欠那個孩子太多。
至少那樣,葉雨就不會帶著愧疚去麵對接下來幾年的征程。
吃驚和憤怒讓葉雨握刀的手顫抖,他用盡全身的力氣一腳將大夫踢出老遠,踢的大夫口吐鮮血。
然後,他頭也不回的衝出醫館,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奔向小木離去的方向。
葉雨剛昏迷的那幾天,小木在希望和絕望的夾縫裏,專心照料著葉雨,她不知道砂鍋裏渾濁的湯藥能否救活葉雨,她卻沒有放棄。
她沒有選擇,她堅忍,她祈禱。
有一次,她小心翼翼的脫掉葉雨的衣服,用溫潤的毛巾給他擦身子,葉雨的胸膛厚實強壯,散發著男人的剛強不屈。小木將耳朵貼在葉雨的胸膛上,聽著從深處傳來的一聲聲心跳。
很有節奏,很微弱。
一想到這個心跳的主人也許再也醒不過來,小木趴在葉雨的胸膛上失聲痛哭,淚水劃過堅實的胸膛,就像微弱的希望在絕境中悄悄流逝,看得見,卻滲不透。
她無助,她彷徨。
每一次藥不夠的時候,她就跑去跪在大夫麵前,跪的膝蓋都破了,她仍然義無反顧。
人們經常能看見這樣的畫麵,那個叫小木的小女孩,每次帶著一雙滿懷渴望的眼神走進醫館,一炷香時間後又失魂落魄的從醫館裏走出來,衣衫不整的她,目光變的呆滯,仿佛剛哭過。
走出來時,她堅強的目光裏又多了一份希望,因為每次她都是帶著一包藥出來的。
她無怨無悔,隻要能救活大哥哥,這一切都值得,哪怕承受她這個年齡不該承受的痛苦。
大夫給的藥一次比一次少,渾濁的湯藥到最後淡的就像一杯茶,小木那雙充滿期盼的目光也如這湯藥一樣,一日比一日暗淡。
直到有一天,凶神惡煞的店小二將她一腳踢出客棧,用最肮髒的字眼咒罵小木,讓她帶著那個半死不活的病人滾出去,告訴她不能續房錢,就不能繼續在這裏住。
小木跪在地上拉著店小二的褲腿苦苦哀求了許久,店小二才勉強同意讓她多住一天,明天一早要是還不能續上房錢,立馬滾蛋。
沒人知道這個小小的身體裏蘊含著多少承受力,她遊走在崩潰的邊緣,一次又一次,卻不曾倒下。
走投無路的小木又一次跪在大夫前麵,這一次,她很主動,沒等大夫開口就自行脫掉了衣服。
因為除了藥,她還想跟大夫借銀子。她年紀還小,但早已懂得更多付出就會有更多回報的道理。
一聽到銀子兩個字,大夫伸向小木的雙手停住了。
大夫說,不要說什麽懸壺濟世,什麽醫者父母心,這種道理說破天,也說不破大夫也是做生意的這個道理,大夫也要吃飯。
每次小木都是留著淚來的,這次她的淚更濃更鹹,止不住的哭聲演奏者一曲亂世的人間悲劇。
大夫給小木出了個主意,他說他最近認識了一個過路的人販子,有的是錢,把自己賣給人販子,倒是可以換到一些銀子。
和大夫預想的一樣,小木馬上就答應了,他看得出小木的決心,他看得出隻要有一線生機救活那個床上的病人,小木什麽事都願意做。
人販子的模樣邋遢的就像那張賣身契一樣,小木把手指印按在這張改變她命運的紙上時並沒有太多的猶豫。
就這樣,小木又一次失去了自由,換回了幾大包藥和一些銀子,她把藥和銀子交給客店的小二後,沒有停留太久,因為麵相不善的人販子催促她快些跟自己走。
最後,小木是流著淚離開的,跟著那個人販子離開了這小鎮,消失在人心叵測的江湖中。
她不知道今生還能不能有緣再看見葉雨。
她不知道未來能走向哪裏。
她不知道人心究竟有多險惡。
她不知道大夫從中賺取了一大筆回扣。
她不知道店小二也中飽私囊了一部分。
她不知道那幾包藥能否救會葉雨。
她不知道旁人為何對自己指指點點。
甚至,她連葉雨的名字都還不知道。
但她至少沒有帶著太多的愧疚離開,大哥哥給了我自由,那自己能回報給他的,也是自由。
她知道這樣做值得,這就足夠了。
那一年的小木,十一歲。
這一年的葉雨二十四歲,那個孩子為他付出了她自己能付出的一切,可直到分開,竟然連這個孩子的全名都不知道,隻知道她叫小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