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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3章 邵提舉

  邵清從講筵所回到撫順坊的家中時,從前開封軍器監的作頭、如今開了一家西域雜貨鋪子的楊禹,正在院子裏陪自己的三個孩兒玩耍。


  葉柔去歲末生下的娃娃,已經七八個月大,正是胖乎乎最可愛的時候,被楊禹抱在手中,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姐姐躲貓貓玩兒。


  中伏已過,末伏未至,今日立秋,兩家在一道吃個便飯,過個節,順便商議一同去惠州的事。


  見邵清進門,楊禹忙起身道:“邵先生回來得正好,她們在裏頭擺菜呢。”


  邵清客氣還禮。


  他對楊禹,始終帶著一絲含有歉疚的尊敬,如今更多了幾分欣賞。


  疼妻子的男人,他總是欣賞的。


  在雄州時,葉蓉多少與邵清抱怨,他怎地坐視葉柔給個宋人工匠做了續弦。自己這妹妹,好歹是大遼刺史的千金,就算邵清你這個世子看不上,至少把她送回燕京城,她也是能嫁給耶律氏、蕭氏,或者大姓漢官子弟的。如今倒好,一個遼國貴臣的女兒,飄零在南朝做個操勞的平民妻子,想想都心酸。


  邵清本欲告訴葉蓉,女子與男子在一起後,開不開心,都寫在臉上,瞞不了別個。葉柔自跟了楊禹,從前眉梢眼角那份刻薄冷戾之氣,煙消雲散,代之以安靜溫柔,那足以說明一切。


  但邵清觀察了一番葉蓉這個姐姐的神態後,硬生生將妹妹其實很幸福這番話,咽了回去。他隻與葉蓉保證,自己會像兄長一樣,在南朝看護著葉柔。


  此刻,其樂融融的景象真實地展現於眼前,邵清越發慶幸,自己當初沒有狠下心來,將對楊禹動了真情的葉柔趕回北邊去。


  邵清摘下腰間禦賜的銀魚兒,遞給楊禹懷裏的胖娃娃。


  楊禹從前,畢竟也是見過朝廷大員的人,豈會識不得這魚袋,剛要惶惶然阻止,邵清卻幹脆接過娃娃,穩穩地托住,晃著鈴鐺般的銀魚袋,逗他。


  姚歡恰自廳中跨出來,看到丈夫一身簇新的大紅袍子,兜著個雪白粉嫩的小人兒,娃娃兩隻年糕似的胖腳丫,正踩在那銅袢牛皮腰帶上。


  姚歡“唷”了一聲,揶揄道:“你這模樣喜慶,不像太醫,倒像送子觀音。”


  又笑嘻嘻地盯著那身緋服:“官家賜的?這衣服可真新,剛從皇家裁縫鋪領出來的吧,褶子都還深著呢。”


  但她剛把話說囫圇,就敏銳地覺察出,邵清眼中閃過一絲無奈。


  姚歡上前,輕聲問:“怎麽了?”


  邵清掩飾道:“無事,回頭與你細說,先吃飯。”


  旋即踏進廳中,與葉柔開頑笑道:“猜都不必猜,今日定有鱔魚。”


  鱔魚,是楊禹最愛吃的。


  葉柔赧然:“先生莫取笑,今日的鱔魚,沒做包子餡兒,姚娘子弄了個新花樣。”


  “哦?”


  邵清往桌上瞧去。


  但見六七隻白瓷盆子裏,都是不冒熱氣的涼菜,看著就覺得暑氣退散似的。


  當中一個最大的盆子,便是姚歡今日特地嚐試做的脆鱔。


  選食指粗細的中等體型鱔魚,活著倒入將開未開的清水裏,燙死後撈出,洗去鱔魚體表的微白粘液。


  砧板上紮個釘子,卡住鱔魚的腦袋,用薄如刀刃的竹片子,劃開魚腹,剔去脊骨,剝去已經凝結的鱔血,便得到幹幹淨淨的一長條鱔魚背肉。


  將鱔背切成一寸多的肉片,在薑汁、蔥末、越州酒、鹽調製的味料中,醃漬半個時辰,拍上麵粉,入油鍋炸。


  油溫不可過高,湊手有烘熱感的四五成火候即可。鱔魚炸過頭遍後,須再複炸兩次,瀝幹淨表麵的油滴,入口才外脆裏嫩,。


  吃的時候,還要澆上放了白芝麻粒的醬汁。


  這道炸鱔魚,是姚歡從記憶裏搜刮出的,後世無錫一帶的著名冷菜——梁溪脆鱔。


  江南魚米之鄉,人們最善水族菜肴。


  且能將水族做出一百零八種冷食的款式,暑天吃來,涼爽而不失鮮濃滋味。


  今日的河鮮,除了這道澆汁脆鱔,姚歡還用糟鹵浸了河蟹與小龍蝦,做成蝦蟹冷拚。


  又用新鮮買回的鯇魚,在腹背部剞出斜刀花紋,薄薄地抹一層細鹽,用粗色茶葉片子混合著鬆木刨花,悶於鍋子裏幹熏到肉熟,散去火氣後,切段裝盆,沾上調了麻油的越州玫瑰醋吃。茶香、鬆木香、淡淡的醋香,將原本乏善可陳的普通河魚,裝點成一道精致的下酒菜。


  至於畜禽類的冷盆,沒有肥膩感的豬肚和雞絲,則是很理想的選擇。


  搭配豬肚和雞絲的伴侶蔬菜,亦有講究。


  燙熟切絲的豬肚,咬起來彈脆有韌性,姚歡便拿萵苣去配,名為“雙脆”。


  三黃雞煮後拆出的雞脯肉和雞腿肉,則被撕得很細,正好用新鮮的蓮藕切碎來拌。


  豬肚雙脆也好,涼拌雞絲也罷,拌料的製取,姚歡都借鑒了宋人愛吃的“洗手蟹”的做法——舍棄醬油,將梅子、嫩薑片、水芹、蔥絲、花椒碎粒與米酒混合,得到酸、辛、辣、甜的複合型味汁,淋在主菜上,錦上添花。


  這樣一桌冷菜,脆鱔紅亮酥嫩,蝦蟹醉汁淋漓,熏魚茶香獨特,肚絲和雞絲鮮麻爽口,再來一碗黃綠相間的枸杞葉雞汁冷麵,最適合三伏天。


  隻在餐前,大人娃娃,均先喝一碗清淡溫熱的蛤蜊菜梗豆腐絲湯,潤一潤腸胃。


  如此說說笑笑,吃到戌時,碗碟酒盞皆空。


  送走楊禹葉柔一家,姚歡收拾完畢,回到內屋,看看掛在屋角的紅袍子,方問起邵清麵聖的經過。


  邵清道:“賞賜緋服魚袋,也便罷了,雖非你我所貪慕的,至少算不得壞事。但官家,還想調我去禦藥院。我當即便向官家請求,允準我去惠州官藥局,好陪著你,官家正不置可否之際,曾緯,和那張尚儀來禦前議事,我的請求和官家的想法,今日便皆是有首無尾,不知後續會如何。”


  姚歡想了想,握著邵清的手道:“若說文士之極,乃翰林院知製誥,而禦藥局,也算醫家之極了,你真不想去看看?”


  邵清意味深長地笑笑:“誰說禦藥局是醫家之極?我們郎中,最看重的,不過‘藥到病除’四個字,便是不治之症,起碼也要尋到方子,減輕病患如蟻噬骨的痛楚。至於這病患是天子貴臣,還是貧民乞兒,在我們眼裏,沒有區別,並不覺得當上能給皇帝看病的醫臣,才是位列仙班那樣風光。”


  他說到此處,笑容隱去,換了喟歎。


  “遼與宋的內外朝,我多少都見識過了,今日又遇到曾緯,越發覺著,嶺南瘴癘之地算什麽,朝堂宮閣,才是會讓人染上心病的可怖之處。養父給了我自由身,我珍惜他的寬宏,更珍惜你,我當然打心底,願意與你一起去惠州。或者,我們去求蘇公,再與官家說說?”


  姚歡聞言,心裏溫暖至極。


  她盈盈起身,去放蚊帳,又扭頭向邵清笑道:“好,此事明日再說,現下,你想做一回送子觀音麽?”


  ……


  過了幾日,夫婦二人還沒來得及去請蘇頌做說客,簡王趙似,卻已派鄧鐸登門,邀他們過去敘話。


  “邵醫正,官家準備命你出任太府寺藥局的提舉一職,從今後,你便是邵提舉了。”


  簡王趙似,心情頗佳地向邵氏夫婦宣布天子的這個安排。


  這少年親王,從鄧鐸處聽說,母親朱太妃向官家給自己討差事做,正要怒氣衝衝地進宮見太妃,請這個不省事的親媽,莫再上躥下跳地討嫌。


  但聽聞領的是太府寺藥局,又得知官家給自己指的幫手是邵清,趙似的胸中,登時雲雨雷電皆散去,晴朗澄明起來。


  此刻,麵對露出吃驚之色的邵清和姚歡,趙似談興更濃:“官藥局,原本在翰林醫官院下頭,是官家親政後,才被劃給了太府寺,與左藏庫、榷貨務、香藥庫等同級。我還記得,小時候,我們三兄弟同坐一輛車,從金明池回來的路上,街市繁榮,我和端王都看得十分高興,唯獨官家若有所思,說怎地未見到幾家藥鋪。回到宮中,他見翰林醫官院正一筐筐地往外扔黴變的藥材,便與我發願,待自己這個天子能做主了,要像建慈幼局、福田院那樣,由朝廷出麵,在京城開設藥坊,讓買不起私售藥的百姓受益。”


  邵清點頭:“太醫局倒是在城東城西各有一處熟藥所,是神宗帝在位時就建的。平日有醫正帶著幾名生員值守煎藥,賑濟窮苦之人。但偌大開封,兩處藥所,哪裏夠,況且翰林院那邊若是不發藥材,太醫局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趙似眼中晶芒閃亮,望著邵清道:“所以,這一回官家派給我們的差遣,是惠民利民的好事。上中下等藥材從各地的采買,宮裏怎麽分,臣子怎麽賜,留出多少放到京城各處熟藥所中。每個季節的時疫,須預留多少藥材賑濟,這些,我們都得好好琢磨琢磨。是不是?”


  小王爺一口一個“我們”,儼然已將邵清當作了自己的智囊團。


  他語速飛快,與當初中箭忍痛時的沉靜寡言,判若兩人。


  對未來充滿憧憬的小王爺,說完宏觀大計,又落到微觀層麵,將帝國從蜀地到江淮不同產區的藥材,以及上品藥、中品藥、下品藥的分類,與邵清問了個遍,才放夫婦二人走。


  出了王府,姚歡率先開口道:“簡王方才的模樣,與他以往,不太一樣。”


  邵清仰頭看看中天明月,溫言道:“惠州瘧病成疫時,我問州府借了馬匹,一口氣趕到廣州買胡椒,而你,帶著當地鄉民滿山遍野地砍黃花蒿,我們的勁頭,和簡王,很像。”


  姚歡聽懂了邵清的意思,側頭對他笑道:“邵提舉,那你,就先盡心盡力地,輔佐他一陣吧。”
……

  出了三伏天,朝廷果然正式下了旨,邵清從太醫局調去了太府寺衙門下的官藥局。


  姚歡靜下心來,又仔細琢磨起此事來。


  此前與京師榷貨務提舉王斿打交道時,這個曾府的外甥,以為姚歡乃曾府親信,就殷殷切切地與姚歡說過,太府寺這樣主管各項物資入舶、貿易、分派的衙門,關涉的利益,紛繁複雜。


  如今,元符元年,也就是公元1098年,也隻剩了三個多月。


  即將到來的元符二年,隨著官家趙煦的健康日益垮塌,圍繞簡王趙似還是端王趙佶繼承大統,朝中又是一番惡鬥。


  這本是姚歡急於離開京師的原因。


  但目前看來,史料上筆墨不多的簡王趙似,竟然是個頗有熱血與仁心的少年親王,所領之事又與關涉民生的醫藥普惠有關,還恰好是邵清與間諜生涯了斷後,期望全心投身的行當。


  姚歡實在說不出勸邵清推辭的話。


  既如此,行事更須小心,後頭那一年,還不知發生什麽,莫讓邵清被視作“簡王一黨”,惹來無妄之災。


  想著想著,姚歡想到一個未雨綢繆方案的雛形。


  但她需要,聽聽孟皇後的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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