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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社會性死亡與非禮節性拜訪

  柳氏讓張阿四拿了曾緯家仆送來的“犒賞”錢後,先回城外禁軍營房住。


  她自己則在麗園坊的賃屋裏縮了兩日。


  見姚歡的姨母並未帶人打上門來,也無官府來拿人,她估摸著,是繼女要臉麵不敢聲張,或者告到衙門、公家一看涉及朝臣便不敢理。


  柳氏心定了許多,如伸出了頭頸的烏龜般,慢慢地挪出門,去采買些米糧日用。又盤算著,過一陣得去將汝舟要回來,自己到底是如假包換的親娘。


  走到坊口,卻見烏泱泱一大圈街坊,圍著個雜劇班子。


  柳氏納悶,她搬到此處小半個月,從未見麗園坊有說書唱劇演雜耍的。


  她也上前去細看。


  這雜劇班子,人還真不少。


  除了立於一邊充作雲白解說的老漢,另有一個衣著豔麗的中年婦人,一個素服少女,一個著禁軍服色的矮個男子,一個穿直裰、戴儒巾的書生,一個娃娃。


  柳氏看著看著,覺得不對。


  少女得到遠征的心上人戰死的訊息,嚶嚶哀哭,作為繼母的中年婦人卻逼她再嫁,少女以死抗爭,僥幸生還後,婦人還不罷休,與身為禁軍的姘夫又設計,將少女藥昏,再送入豪門紈絝手中,所幸少女的弟弟與私塾先生果斷出手,救走了少女。婦人攜姘夫上門要人時,一道驚雷響起,將二人劈得膚黑發焦,二人雖未身死,卻五識俱喪,癡傻瘋癲,活得不如豬狗。


  柳氏心驚,這演的,豈不是……


  她在這邊疑懼乍起,人群的另一邊,那架頗為氣派的漿食推車後,眼尖的沈馥之目光捕捉到了柳氏,當即如守到了狐狸的獵人般,噌噌噌快步跑了過來,一把扯住柳氏衣袖。


  “諸位,諸位,我便是劇中女娃的娘家人,這就是劇中那惡婦,姓柳,住在此坊。”


  柳氏定睛看清是沈馥之,駭異摻著心虛,如洪水般裹挾了周身,登時胡亂掙紮著,語無倫次道:“不,不是,你胡說!”


  沈馥之什麽道行?

  她文能提筆訴衷腸,武能點火炙豬腸,喜能笑臉迎學正,怒能出拳揍流氓。


  她還會怕眼前這個妖豔賤貨不成?

  沈馥之抬手,道聲“雷不劈你,我劈你”,幹幹脆脆,一個響耳刮子,打了過去。


  眾人見女子當街打架,一時間比看劇還熱情高漲,紛紛將二人圍了,打量妖精似地打量柳氏。


  隻聽一個婦人叫道:“哎,此人是才搬來麗園坊的,俺就說她來曆古怪,又一身風流樣兒,果然不是個好東西。”


  說話的,正是那日柳氏買雞心的禽攤攤主婆娘。


  柳氏單論五官麵貌,確實很有幾分資色,搬進來後在坊內坊外走動,惹得男子們矚目,女子們自然不悅。


  禽攤婆娘一挑頭,立時又有幾個街坊的聲音此起彼伏。


  “真看不出來,花一樣的麵孔,屎一樣的心腸咧。”


  “就說人不可貌相。”


  “若不是做得忒惡毒了,娘家人也不會怒成這般吧。”


  “那位姨母,既如此,你為何不去告官?莫讓這等醃臢貨逍遙法外。”


  柳氏被人唾沫星子噴了,幹果殼子扔了,羞惱萬分,說話便如失了靶子亂放箭,指著沈馥之道:“你好歹曾是堂堂太學學正之妻,做著當壚賣酒、荷漿賣食的下等營生也便罷了,還這樣當街毆人,你讓你夫君的臉往哪裏擱?”


  她這話,霎時點燃了眾怒。


  麗園坊不少茶肆酒肆,亦更多賣菓子麵點的食店和雞鴨豬魚的商販,“下等營生”四個字,亦是將他們也罵了進去。


  眾人紛紛道:“咄!你這惡婦,吾等賣酒賣食,可不比你賣良心好上千百倍?”


  沈馥之鼓掌:“諸位罵得好,繼續罵,罵累了去我車前買些雞腳、豬肚糕和桔紅熱飲子吃,給大夥兒每件再免去幾文錢。”


  因又轉向那問她為何不去告官的看熱鬧者,朗聲道:“我大宋從敕令到律令,都是給在室女規定了奩產(指嫁妝)的。這惡婦去歲,還侵奪了我甥女的奩產。然則去不去告官,畢竟要由我甥女說了算,我不好越俎代庖。隻是,朗朗乾坤,這惡婦敢做,我就敢請了戲班子來演。有勞末泥(指戲班班主),後頭幾日還是在此坊,給大夥兒繼續演。各位叔伯嬸子郎君小娘子們,盡可周知親朋好友,前來觀劇捧場。”


  圍觀街坊們聞言,不由讚歎,這自稱姨母的婦人,看著母豹子一般,說出爪就出爪,渾不在意斯文派頭,但說話義正詞嚴、穩穩站在理字上,當真別有風采。


  果然相由心生,同樣是鵝蛋臉、五官精致,這姨母的麵相,瞅著就比那柳氏順眼。


  柳氏一看自己已成眾矢之的,當下掩了麵,一咬牙,尋個人群缺口處撞開,發足往巷子深處自家院子急奔而去。


  圍觀嬸子們牽著的幾個小兒郎,撿了石塊要去追著扔,沈馥之倒即刻出麵阻攔道:“莫扔莫扔,幾位哥兒,此等惡人,官府可拿板子打她,老天可拿雷劈她,吾等尋常百姓卻不可真的傷她。你們瞧,我氣成這般,也不過隻送她一個不丟牙、不見血的耳刮子。”


  有年長者,附和沈馥之所言有理,將膝下孩兒約束了。


  更多街坊則簇擁去沈馥之的食車前,買吃買喝,照顧一把這潑辣得頗有分寸的姨母的買賣,回頭也可與親朋好友說說今日奇事,吹牛自己算是嚐過開封城太學學正婆娘的手藝了。


  今日跟著沈馥之來的美團,一通忙活完,向沈馥之報賬,收了四貫半的銀錢。


  沈馥之笑。


  這晌午來一趟,不耽誤東水門鋪子的買賣,還將雇雜劇班子的花費掙回來了。


  歡兒說告,官之事先容她再思量思量,對惡婦出手,卻不止告官一個法子,至少先讓她“社會性死亡”,甭想沒事人一般地過日子。


  汴京多結社,各行又有行會。


  “社”和“會”這倆字,拆開來,沈馥之都曉得,放一塊兒是個啥,她就不知道了。


  管它呢,依著歡兒所言,請個戲班子大演三日,先出一番氣,也是好的。


  她就怕姚歡對此事的態度又是,算了算了,不與蒼蠅狗屎一般見識。


  自姚歡將半年來所曆之事細說後,沈馥之靜心一想,未免與蔡熒文抱怨,自己這甥女不屑睚眥必報的作派,縱然有為人寬達的好處,卻也莫太做了那怎麽捏也不出聲的麵團子。


  沈馥之百轉千回地嘮叨了一通,蔡熒文耐心聽罷,答得簡練:若有邵先生那樣的男子照顧她,你我還擔心個甚。


  ……


  蔡熒文所雇的車,行到東華門外唱榜處時,暫停了一會兒。


  “朝廷要重開‘市易務’?”


  車中,姚歡觀望一陣,蹙眉問姨父。


  蔡熒文同樣神色凝重:“去歲就已聽說,國子監太學的同僚們還在猜,今歲春闈之試,會不會提到,不想貢舉倒是未提,如今竟直接開了。”


  “市易務”,來自王安石變法時代的重頭——“市易法”。


  熙寧年間,受神宗十二分賞識、幾乎成為“獨相”的王安石,以“富國強兵”為目的,所推行的一係列新法中,對城市商業影響最大的,莫過於“市易法”。


  根據此法所定,朝廷在京城及各州城設官營機構,聘請本地市場中精通商情、具有信譽和威望的牙人,核定貨物價格,由朝廷出麵收購貨物,再統一賣給商家。


  同時,這些冠以“市易司”或“市易務”的公家地盤,還負責以每年兩分利(百分之二十)的利率,向城市商人放貸。


  與當年在農村普遍推行的“青苗法”一樣,“市易法”的出台,同樣體現了王安石這位大相公確實憂國憂民、盼著大宋掘起於世界民族之林的人臣底色。


  然而,王拗相公最大的問題,是不肯相信,利欲熏心乃手下大部分執行者的人性。


  市易機構,本來是動用國有資金收購、囤積階段性的滯銷商品,待市場需要時再拿出來賣,有助於打擊城市中的大商人,平抑物價。然而做著做著,就蛻變成了,實際操作的官吏,與牙商勾結,壟斷貨物、價格、交易,城市商戶怨聲載道無以為繼。


  “強市榷取,坐地起價,硬行放貸,漁奪我等中小商賈的微末之利,而此舉竟是由朝廷出麵來做,如這般早已被認為不勝其怨的做法,怎地又死灰複燃?”


  姚歡對蔡熒文道,眼中滿是忿忿不平。


  蔡熒文歎氣:“政事堂三駕馬車,曾布,蔡卞,章惇。其中兩位是支持盡複熙寧之法的,如今蔡卞之兄蔡京,查辦宣仁案又十分得力,頗負聖寵,可以為章蔡二相做前驅。想來,曾布一人反對,也無濟於事。”


  姚歡不再說話。


  她暗自回憶,的確,後世記載,市易法於哲宗紹述新政時,重獲實施,直到南宋才被廢。


  而曾布,很早就是一顆反對市易法的“棋子”。


  當年神宗與王安石暗戳戳鬧翻,神宗授意王安石的門人曾布跳出來糾察王安石舉薦的市易司官員呂嘉問,曾布因此被新黨視作叛徒。神宗目的既然達成,便將曾布逐出京城、置於外州,用來安撫新黨集團。


  多少老狐狸,都不得不從大王的小白兔做起,加膝墜淵,不過旦夕之事。


  蔡熒文看了一會兒圍在榜前議論紛紛的民眾,吩咐車夫繼續趕路。


  再拐幾個街口,就到遇仙樓了。


  曾布在那裏等他們。


  ……


  遇仙樓三樓的雅間前。


  隨著引路夥計殷勤的一聲稟報,門開了。


  姚歡乍見眼前這張麵孔,不由一驚,瞬時低下頭去。


  她當然很快反應過來,此人是曾布的另一個兒子,曾紆,後世史書上正正經經有名有姓的人物,雖因曾布後來被蔡京鬥倒而仕途受影響,文學造詣卻是有“小曾鞏”之稱的。


  然而畢竟嫡親的兄弟,曾紆的五官和麵架子,與曾緯至少有六七分相似,這難免令姚歡感到別扭。


  蔡熒文前日在太學接待突然到訪的曾紆,從他略有深意的隻言片語裏,不但確定了曾布與曾緯父子間已非一時齟齬那般簡單,更掂量出,曾布設宴,乃另有公事相告,故而才答允今日攜姚歡前來。


  覺察到甥女人之常情的局促表現,蔡熒文忙開口與曾紆簡略應酬幾句。


  曾布既然,已將三兒子引為新的臂膀,自是告知他一些事的來龍去脈,包括弟弟曾緯與姚氏有情。


  曾紆方才一開門,見姚氏跟著姨父來見外男,身邊也沒個小婢女跟著,心道,果如父親所言,雖然蔡熒文乃堂堂學正,沈姨母乃沈括族人,姚氏的父親生前亦是府衙多年書吏,但這一家,實在不大循規蹈矩、囿於那些風俗窠臼。


  曾紆對此,甚至持有淺淡的讚許之意。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倘使當年他曾紆也能有勇氣衝破些藩籬,或許他與那梅邊折花的玉人,真能修成正果。


  曾紆抑製住遐思,彬彬有禮將姨甥倆引進雅間,掩了門。


  雅間裏布置得特別,臨窗一隅竟還掛下來一幅珠簾,後頭另有桌幾和鋪了錦褥的椅子。


  父親今日未準下人在旁伺候,曾紆隻得既當兒子又當家仆。


  他抬袖撥簾,對著姚歡虛虛作了個“請”的手勢。


  姚歡一愣,旋即反應過來,這是,男女隔桌而坐。


  她想到春末時,自己跟著曾緯去曾府內宅赴家宴,還和曾布夫婦與他們的外甥、京師榷貨務王斿同桌而坐。


  許多時候,由親轉疏,倒是好事。


  姚歡向著主座上的曾布,以及身邊的曾紆,行完禮,入簾。


  待落了座,姚歡忽然覺得好笑。


  尋常宴席的隔簾而坐,也便罷了,偏偏外頭是曾布,國朝樞相。


  自己就當體會一下大宋太後在文德殿垂簾臨朝的感覺了……


  那一頭,曾布對著蔡熒文,卻是開門見山地肅然道:“蔡學正,犬子曾緯,臘月初九,將彈劾你的奏狀送到官家跟前。官家與老夫商議後,留中不發。”


  曾布說完這兩句,就停了下來,看著蔡熒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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