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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父親的臉比香椿飯團還綠

  今天是殿試結果揭曉的日子。


  知貢舉的考官們,須與三省和樞密院的各位相公一道,將定好名次的策論卷子奉到官家趙煦麵前,由天子再審定一番,貢院方能拆開糊名的封條,露出考生的姓名來。


  清晨,曾緯在府門前送父親曾布上馬車時,魏夫人也來了。


  “樞相,我與四郎,在海棠院等消息。”


  魏夫人淺淺低頭,淡淡出語。


  “海棠院”是魏夫人寢院的名字。魏夫人喜歡海棠,詞作也擅寫海棠,故而用了此名。


  曾布的腳步滯了滯。他未再像往常那樣,吝於將目光投向自己這位相伴四十年的結發妻子。


  他想仔細看一看妻子的眼睛,但魏夫人始終沒有完全抬起頭來。


  曾布笑笑,揮揮手讓母子二人回府裏去。


  曾緯在自己的院裏製了半日香,未初時分,估摸著父親該下朝了,他踏入母親的海棠院。


  原本,海棠院裏,還種了不少梧桐。但府裏的兩三個老人知道,多年前,樞相和夫人那位養女出府不知去向後,梧桐樹就被砍斷清理了,騰出來的地方,遍植杏花。


  夫人當年,還要將整個曾府的梧桐都砍光,被樞相製止。這是後來者不能再起好奇心的往事,府裏的管事去買、去聘了下人來,提醒的第一句話就是:“不許問為何夫人的海棠院與其他院子不同,一棵梧桐樹都沒有。”


  此季,正是杏花怒放之時,嬈嬈粉白,簇擁枝頭,暖風拂過,花瓣漫漫揚起,仿佛陣陣輕雪穿庭而過。


  “四郎,這麽多寫杏花的詩詞裏,我最愛溫庭筠的幾句。”


  魏夫人捧著一個白瓷罐,從屋中出來,見兒子站在杏樹下賞花,遂笑吟吟地走到他身邊。


  曾緯向母親行過晚輩之禮,道:“母親說的可是這幾句?情為世累詩千首,醉是吾鄉酒一樽。杳杳豔歌春日午,出牆何處隔朱門。”


  魏夫人點頭,眼中慈愛寧和的目光深處,卻終究透了一絲悵然出來。


  曾緯趕緊轉了話題:“母親這瓷缽裏,是什麽?”


  “是香椿醬。新采的香椿芽,燙煮後切細,用鹽、沙糖、芝麻油、黃豆清醬漬上十天即可。今日我命養娘蒸製瓠子飯團時,將這香椿醬也摻進去。吾家畢竟是南人,樞相素來還是愛吃稻米……”


  魏夫人說到此處,戛然而止。


  她意識到,對丈夫再是怨恨,再是與丈夫分院而居多年,自己心底深處,從填詞到烹飪,仍保留了幾分當年與他少年結發、夫妻恩愛時的習慣。


  她不願承認又如何,在自己最不設防的幼子麵前,她終究還是會時常流露。


  曾緯心疼母親,討好地一笑,柔聲捧場道:“須等父親回來才能吃上嗎?兒子,兒子現在就想嚐嚐。


  做母親的,哪裏吃得住兒子這般哄,忙吩咐下人去院裏的小灶蒸一盤香椿飯團來。


  “四郎,明日你給姚娘子也送幾屜去,”魏夫人抬頭望著一樹杏花道:“你喜歡她,如今在府裏頭,已不是什麽秘密。我也喜歡這孩子,當初若知道你與她會生出如此情緣來,就該我出麵,認了她做義女,這樣輩分上,也順些。”


  曾緯胸口一股熱意欣欣然湧起,他扶著母親往屋裏走,一麵道:“父親和母親這般體恤兒子的心意,兒子真是如飲甘醴。隻是姚娘子她,有幾分商戶人家愛折騰的性子,在兒子與她行禮之前,她一忽兒張羅她的飲子店,一忽兒又去開封縣租田產養桑養蝦,平日裏四處行走,拋頭露麵,也不曉得常來給母親行禮,與母親說說話,請母親莫怪。”


  魏夫人立住,側過臉去看著兒子。


  陽光映照下,四郎英俊的五官被勾勒得越發棱角分明,添了不少男兒氣概,那雙極像自己的鳳眼,晶亮有神。汴京城官媒娘子中轟傳的“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汴京城裏看四郎”,魏夫人當初乍聽之下,頗覺俚俗,現在想想,自己的寶貝兒子得了如此評語,也是實至名歸了。


  但曆經滄桑的魏夫人,與京城官場那些被她定義為庸脂俗粉的貴婦不同,兒子越是好,她越不願兒子去做了那些朱紫朝臣的女婿。


  丈夫曾布與她有殊途同歸的看法,大約算得這些年來他夫婦二人難得一致的見解吧。


  魏夫人又回望了一番杏花,向兒子道:“四郎,我院裏這一大片杏花樹,據說,府外那青風觀的塔樓上,亦能觀賞到。那就由外人看去,這杏樹的根基,總還是在海棠院中,怕什麽?小姚娘子她,就像這杏花樹,本性純固,她未給吾家做兒媳時,在外行些趣事、善事乃至大義之事,就算拋頭露麵、與那些陌生男子打交道,又有什麽打緊?”


  “不過,你明日給姚娘子送香椿飯團時,也的確要讓她收收心啦,”魏夫人頓了頓,仍是口吻和悅道,“你此番院試放榜在一甲,我大宋如今的殿試又是從不黜落等第者的,故而,無論稍後你父親帶回來的消息怎樣,你總已是鐵板釘釘的進士了。一家進士百家求,何況你姓曾,朝中必有品階不低的臣工,要遣官媒娘子來踏吾家門檻嘍。你既未婚配,吾家對這些人拒絕一次,就是折一分情麵。你呀,若心裏真的定下了姚娘子,我與你阿父,至遲端午前,要想法子將姚氏的身份圓回來,好給你們行問名等禮數。這樣吧,待過幾日,外命婦朝會時,我去請向太後給個示下。”


  曾家有族中女子,與向太後遠在河北的侄兒聯姻,那曾氏隨向公子進京拜會向太後時,都是由魏夫人作陪,故而魏夫人與向太後的關係,的確又比其他外命婦,更親近些。


  母親這樣疼自己,這樣傾心竭力地為自己能迎娶所愛的女子而思謀,曾緯的感既之情,一時之間盈於肺腑。


  他正要道聲“一切但聽父親母親吩咐”時,院外仆人唱報“樞相來了”。


  母子二人同時回身去迎接,卻見一身紫袍的曾布,氣衝衝踏進院門。


  曾緯心頭咯噔一聲。


  父親連朝服都沒換,就過來了?還這般麵色不善。


  知曉今日殿試關涉兒子前程,魏夫人也一改平素的清冷之色,上前探尋道:“樞相,怎麽了?”


  曾布衝妻子作了個“你莫說話”的手勢,徑直走到愣在杏樹下的寶貝兒子跟前,盯著他的眼睛。


  “父,父親……”曾緯小心翼翼地向曾布行禮。


  “誰給你出的主意?誰讓你將殿試策論寫成那般?”


  曾布的目光裏,如有箭簇襲來,曾緯甚至不由自主地一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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