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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恨鰣魚多刺

  姚歡聽曾緯這幾句品評,頗覺刺耳。


  她本想開口反駁“是非曲直,庶民白丁都可議論,這又不是道路以目的時代”,忽地心思一轉,到底話到嘴邊又咽下。


  蔡京正是今春禮部院試的主考官,而四郎不但未被自己父親這位政敵黜落,還名列一甲。


  難道曾布實際上與蔡京有所和解?


  應該不會。


  按照史料所記,曾布與蔡卞有限地和解也就罷了,與蔡卞的哥哥蔡京,可是越來越勢如水火。到徽宗朝時,曾布為了要貶蔡京去杭州,甚至不惜觸怒本來與自己一個陣線的向太後和新天子趙佶。


  或者,隻是因為蔡京此人,素來愛扮笑麵虎,不似章惇那樣將一個“狠”字亮在腦門上,他又慣會揣摩上意和虛偽行事,此番故意讓趙煦寵臣曾布的愛子上榜,在趙煦這最高統治者心裏留個“襟懷寬厚”的好評。


  若四郎本以為登榜無望,卻得了榮登一甲、殿試揚名的好結局,他心裏對於蔡京的警惕提防乃至不屑,都泄去了幾分,不愛聽時人諷刺自己的主考官,倒也沒什麽不好理解。


  姚歡於是輕幽幽道:“佛雲眾生平等,四郎,你莫將他們這些市肆中討生活的,說得這般難聽。”


  四郎側頭,見姚歡望著自己,目光柔靜真摯。他驀地意識到,歡兒大約自認也是“市肆中討生活的”。


  曾緯於是點頭道:“還是我娘子心善。歡兒,你說得有理,我不該出言如此削刻。”


  姚歡莞爾,換了央求之意道:“不如我們就在這裏下車,往前頭最熱鬧的食攤去?我想瞧瞧,州橋夜市上水族之物的價錢。你若怕人瞧見,我戴上帷帽便是。”


  曾緯哧了一聲,笑她:“說你憨乎乎的吧,你有時候精得像貓兒,說你聰明吧,你有時候腦子又轉不過來。你戴上帷帽,旁人看來,我身邊不還是走著個小娘子?”


  姚歡嗔道:“原來不是怕別個認出我,而是怕他們認出你,那你帶我出來逛什麽夜市呀?”


  曾緯哄道:“車上看看,又省力又沒錯過好景致。至於吃食,我帶你出門,怎會在吃上虧待了你。”


  ……


  “官人,娘子,這是今早剛由漕船運到京城的鰣魚。蔽店用碾得比珍珠粉還細的花椒和砂仁抹了,包上最好的豬網油,再佐以漢蔥絲、筍絲和越州酒蒸製,二位請慢用。”


  州橋南邊一座正店酒樓的包間中,夥計殷勤地給曾緯和姚歡介紹完,知趣退出。


  鰣魚烹飪不可去鱗,為了讓鱗片中的油脂滲入魚肉、更增鮮美。


  但見明亮燭燈的映照下,潔白瓷盤中那肥腴的鰣魚,通體鱗片晶瑩,魚身下的湯汁泛著淡淡的琥珀色,陣陣混合著越酒醇厚之味的水族濃香,十分誘人。


  姚歡不禁由衷讚歎:“這魚商和船家可真厲害,鰣魚出產之地,離開封城最近的,也是吳越江南吧?漕運水路,就算快船晝夜不停也須五六日。鰣魚出水即死,這一路過來,是怎麽做到魚眼仍有神采、魚鱗完整無缺的?”


  曾緯輕描淡寫道:“隻要出得起價錢,有何難?到了這時節,汴河上每天,至少有四五十艘快船運這些南方來的好東西。就說鰣魚,出水即死是不錯,但捕撈出來,就齊整置於鬆木冰盒中,堆在都是冰的倉房裏,一路行的也是鮮貨船走的專門航道,沿途多交些稅而已。京城饕餮客為求一鰣之味,舍得掏錢的大有人在。”


  曾緯說到此處,舉箸,優雅地將魚身上滋潤了網油的魚鱗小心地撥開,選了魚肚上最肥嫩的一塊肉,夾到姚歡碗中。


  “這般尤物,快些入口吧。你莫心疼我的銀錢,我曾四也不是揮金如土、不知尺度的紈絝,今日殿試高興,又特意先稟過父親母親,才來與你相會、吃條好魚的。”


  姚歡咬了口蒸鰣魚脯,抿出幾根刺。


  她想起張愛玲的名言:人生有三大恨,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未完。


  而實際上,這所謂的“人生幾大恨”,在姚歡穿越來的北宋,就有流行版本了。


  宋代名士彭淵材說過,人生有五大恨:一恨鰣魚多骨,二恨金橘大酸,三恨蓴菜性冷,四恨海棠無香,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詩。


  子固,是曾布的哥哥、唐宋八大家之一曾鞏的字。


  曾緯含情脈脈地看著姚歡紅唇微動,輕輕巧巧地便用舌尖頂出魚肉裏的刺,笑道:“我想起那個將範文正公奉為聖人的彭淵材,就抱怨過鰣魚多刺。其實,他是不懂,味美的魚,如鰣魚、刀魚,刺都多。此人還不知好歹地諷刺我伯父。真是笑話,我伯父乃文壇宗主,怎會不懂作詩。海浪如雲去卻回,北風吹起數聲雷。朱樓四麵鉤疏箔,臥看千山急雨來。”


  姚歡聽了,不敢苟同。


  她心道:便是司馬相如的賦、李杜的詩、韓愈和範仲淹的文章、蘇軾的詞,人們也可以褒貶不一,哪裏就隻能如單位微信群那樣、隻許排隊給領導講話點讚了?何況,你伯父曾鞏,之所以被後世列入唐宋八大家,是以文章著,而不是詩,你方才所引你伯父曾鞏的七絕,乍聽來,確實,並不怎麽樣。


  她將口裏鮮香多汁的鰣魚肉咽了,娓娓道:“可是那位說過人生幾大恨的彭先生?唔,我在想,他的意思,是否並非指摘令伯父不會作詩,而是以其他幾大恨,暗喻令伯父的詩,剛嚴、酸澀、清冷、無香。若我是他,不愛這樣的詩風,喜歡香豔多韻的,我自會去鑽研柳七、晏小山的詞。可他偏要品評一番,吾等亦不必著惱。有道理的,就聽聽,言之無物的,一笑了之好啦。”


  曾緯望著杯中酒的眼神,驀地一閃。


  歡兒這副看起來頗有胸襟、無可無不可的模樣,怎地那麽像那姓邵的小子?

  言語間帶著宣諭的口吻,總顯得別個看不透、看不穿似的。


  曾緯盼著自己鍾情的女子,有趣、嫵媚,不要像那些官宦千金似的故作清雅矜持,甚至辣一些、撩人一些,都很好。


  但他不喜歡她一個飯食行的小娘子,今日竟數次坐而論道起來,指點自己未來的夫君。


  好端端活色生香的妙人兒,卻沾染上那邵清虛偽矯造的惡習,豈非好比美味的鰣魚卻多刺,教人如覺骨鯁在喉。


  倒不如像方才劉錫看上的小婢女美團一般,傻乎乎的,還省心些。


  曾緯的麵色緩緩沉鬱間,忽聽隔壁的包間裏,似乎也進了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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