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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大洪水(上)

  開封城南,太學。


  太學學正蔡熒文也聽到了雷聲。


  夜那麽深了,他卻無法入睡。


  熱愛詩詞的蔡姨父,一直最喜歡秋天。


  前朝和本朝的各位大文士,為秋天貢獻了多少或曠達高遠、或華美旖旎的詩詞歌賦嗬!足夠蔡姨父一一抄錄,去獻給自己的前妻了。


  其中,蔡姨父很喜歡白居易《秋雨夜眠》中的那句:臥遲燈滅後,睡美雨聲中。


  寫詩向來通俗易懂的樂天先生,說得對著哩,秋夜有雨,正合美美入睡。


  倘使枕畔還有佳人依偎,膚軟鬢香,那真是美上更美。


  說到佳人,最近,前妻沈馥之,對自己的態度,明顯有改觀了,出現融冰跡象。於是,這個秋天,對於蔡熒文來講,又比往年更美一些。


  然而,蔡熒文的好心情,前幾日被自己曾經的伯樂、戶部尚書蔡京的一次召喚,打破了。


  蔡尚書授意蔡熒文,在太學裏找幾個筆力過人的學生,寫幾篇好文章,傳揚於京都,為新黨主張的“回河大計”搖旗呐喊,也讓官家看到代表著帝國未來儲臣力量的白衣士子們,是多麽支持章惇等人的銳意革新。


  蔡熒文表麵上殷勤有禮地送走了自己這位同鄉兼伯樂的大官,回來獨坐沉思之際,一籌莫展。


  並非僅僅因為擔心沈馥之又要認定他媚附新黨,更因為,蔡京所說的這件事,蔡熒文自己的內心深處,也不願做。


  蔡熒文少年時住在漳州,青年時去到錢塘,無論何處,他都對曆年所見的夏汛印象深刻。


  及至受蔡京提攜,來到東京,他才知道,與黃河的決堤洪水相比,南方的水患簡直是大巫見小巫。


  仁宗年間,黃河決堤,轉向北流、過冀州、從河北入海。當時許多朝臣認為,這是上蒼的力量,當順應之,嘉佑年間試圖引黃河回到故道的努力失敗後,“北流派”更是占據上風。然而到了神宗朝,隨著變法派走紅,“回河派”又硬氣起來,這以後的十幾年,朝廷多此動用人力,強行逼迫已經改道的黃河回到故道,東流入海,卻一次次失敗。


  蔡熒文知道,官家親政後,回河之爭又進入白熱化。章惇、蔡京等人堅持要引黃河回到故道,蘇轍等人則決絕地反對,蘇轍和他兄長蘇軾一樣被貶,與他繼承歐陽修的觀點、上書請奏不得改道有很大關係。


  蔡熒文亦不認可回河。他是太學學正,平日裏的確熱愛吟風頌月,但他不是書呆子。他更不一味地追隨新黨那種打了雞血的不可一世、對天地萬物都充滿挑戰的迷之自信。事實已經證明,帶上黨派之爭的“人定勝天”,最終不僅勞民傷財,而且極有可能帶來毀滅性的災難。


  授意學子們紛紛上書?這不是他蔡學正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是他不想去完成的任務。


  偏偏這幾日大雨如注,蔡學正更被回河之事弄得煩躁起來,怎地還能“美睡秋雨中”呐!


  今夜,蔡熒文輾轉難眠之際,忽地聽到,遠處仿佛傳來陣陣響雷。


  這,這又不是驚蟄時分,怎地天雷打得這般震耳欲聾!

  蔡熒文下了榻,剛剛披了件外袍想去窗邊看看究竟,屋門卻被砰砰地敲響了。


  他打開門,姚歡家原來的官家、如今在太學當差的楊翁,滿頭雨水衝了進來。


  “學正,不好了!發,發水了!”


  “啊?什麽?”


  “發水了!汴河、蔡河,都決口了!俺今晚巡院,因想著這般豪雨,莫哪裏漏了、淹了書籍,所以上閣樓四處查看,結果就在三樓眺望時,看到,看到西邊城外,已經牆倒屋塌了!”


  蔡熒文後背登時一陣雞皮疙瘩,他恍然大悟,遠方的哪裏是雷聲,應是樓屋傾倒和咆哮洪水織在一起的巨響!


  “楊翁,走,去將學子們都叫起來,莫睡了,隻怕汴京要有大難!”


  ……


  汴京城東,十字大街以北的弓弩院。


  聽到“雷聲”的邵清,仰頭一望,見物料大棚中間,赫然一株參天古槐。


  他毫無遲疑,便縱身要上樹。


  葉柔驚叫道:“世子!你要作甚?打雷豈可上樹?”


  “不是打雷!”


  邵清簡略地扔給她一句,腳下渾無遲滯,蹭蹭地就攀上古槐的高枝。


  尚未大麵積落葉的槐樹,繁茂的樹蓋仿佛雨棚,好歹為邵清擋卻分雨水,令他能凝目遠眺。


  他看到了驚心動魄的景象。


  大宋沒有宵禁,京都又如此繁華,便是這大雨如注的重陽之夜,城中仍是處處燈火通明。


  然而,就在此刻,串串巨大的燈籠,如折戟沉沙一般,紛紛倒了下去,漂浮在霎那間變成澤國的汴京城大街小巷。


  緊接著,奔雷之音越來越響,方才還隻是遙遠城郊的屋倒樓塌之像,很快就出現在了西邊內城的邊緣。隱隱約約的,城西汴河上似乎已有橋梁,如散了架的風箏般,被奔騰的河水衝散了。


  邵清少年時生活在燕京城,他隻聽漢官們說過,大名府曾被黃河淹過,但從未親眼見過洪水。


  他第一次知道,原來,水,比風火雷電、比千軍萬馬,更恐怖!

  他愣神間,樹下傳來葉柔倉惶的喊聲:“世子,世子,院裏頭,院裏頭進水了!”


  邵清清醒過來,迅速爬下古槐。


  甫一落地,他也是大驚,不過須臾間,水已經浸到他膝下。


  邵清吩咐葉柔:“快,帶我去他們存放營造法式圖的屋子!”


  在沉穩男聲的指令下,葉柔覺得稍稍心定了些。


  她將從楊禹身上取來的鑰匙交給邵清,自己提著燈籠,努力對抗著水流的阻力,引著邵清往院落深處走去。


  然而,將將穿過外院,水麵已沒過大腿。


  邵清倏地止步,問道:“那個楊禹的屋子在何處?”


  葉柔一怔,指了指左手天井後亮燈的小屋。


  邵清將鑰匙塞回葉柔手裏,果斷道:“你去找圖,我先將他弄出來。”


  葉柔不解,提高了嗓門:“世子,都這個時候了,不要管他了!”


  “我讓你怎麽做就怎麽做!”邵清的怒喝比葉柔的拒絕更強勢,“他不省人事,會死在水裏的!我說過,我來開封,不殺無辜的宋人!”


  映著燈籠的微光,葉柔被邵清驟然猙獰的麵容嚇得幾乎要現了哭腔,但尚存的神誌告訴她,此時哭、抗命或者犯慫,更會惹怒蕭哥哥。


  她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越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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