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憐香惜玉的張尚儀
張尚儀抿嘴道:“柳姐姐最近抱恙,我幫她來瞧瞧禦膳所有什麽新菜試出來,不成麽?再一個,我是來看看故人。我奉太後和皇後之命,去王駙馬府上看過畫,那日正巧這位姚娘子也在,我嚐了她的烤肉手藝,回來還和兩位娘娘說起呢。不想昨日去給向太後送山水軸時,太後說起,宣姚娘子來禦膳所教菜。”
她不等郝隨有所反應,望向姚歡,驚道:“姚娘子,你的臉色怎麽這般難看?”
鑼鼓聽聲,說話聽音。
心裏全是窟窿眼兒的郝隨,品咂著張尚儀的口氣,似乎她對姚歡竟是有些護佑之意的。
“尚儀妹子,今日在待漏院時,章相公就對伺候的人說,午間要吃烤羊眼睛。這不,正烤著呢,姚娘子看到了,有些,有些入不得眼。唉,我哪曉得,姚娘子自家也是做飯食行的,見了這羊眼睛會怕成這般。”
他說到此處,向周圍忙碌的宮人呼道:“你們搬張椅子來,請姚娘子坐下。”
張尚儀聞言,淡淡彎彎的柳眉挑了挑,上前執起姚歡的手問道:“姚娘子可緩過來些?”
她的手不但綿軟,而且溫暖熱乎。
姚歡覺得自己冰涼的指尖,好像一下子又回了陽氣。
張尚儀淺淺笑道:“莫說是姚娘子,便是我這樣進宮十年的老人,也看不得這東西。郝先生可嚐過,到底有多好吃?怎地政事堂那邊,隔三岔五地就點這個?”
“嗨唷張尚儀,相公們吃的午膳,我們做奴婢的,怎有資格嚐。不過,章相公倒是一直誇我們禦膳所這道羊眼睛做得好。”
“哦,”張尚儀點點頭,“那就請章相公今日多吃些。太後與官家說了,明日,政事堂也好,中書各屋和樞密院各房也好,午膳都吃雞腳。”
“啊?”郝隨一愣。
“怎麽?不信?稍後光祿寺就有管事的來傳詔。”
“信,信,”郝隨忙接上話,“定是姚娘子的好手藝,得了太後滿意,要讓來上值的大官人們,都嚐嚐呢。”
張尚儀卻並不順著郝隨這虛偽的恭維,而是斂了笑意,正色道:“好吃在其次,向太後主要是覺著,如此可倡節儉之風。”
郝隨聽到後半句,很有些覺得膈應,疑心張尚儀是不是得了向太後的懿旨,話裏話外地暗示禦膳所鋪張浪費。
表麵上的客氣,郝隨願意給。
但若是給禦廚扣帽子,他郝隨可未必人如其名,真的就“隨和”到如軟柿子一般,你們想怎麽捏就怎麽捏。
反正有劉婕妤在官家那裏吹足了枕頭風,我堂堂四品內侍,還怕你這個刷了嫩漆也還是老黃瓜、左右不可能爬上龍床的五品女官?
郝隨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宮裏頭的大小太監,很少如他這樣還能長出胡子的,這幾根胡子,可值錢了。
摸著胡子,仿佛又變回了真正的男人,對張尚儀這樣的女子可以有壓倒性的心理優勢一般。
“尚儀放心,我這禦膳所今日,備了足足五筐雞腳。這幾個廚娘,烤完了羊眼睛,就拜姚娘子為師,紮紮實實地學學這門連向太後都讚不絕口的手藝。可惜老奴,就無暇學了,劉婕妤害喜得厲害,她宮裏就指著老奴在湯羹上變出些花樣兒,哄得劉婕妤多少吃幾口,養好龍胎。”
張尚儀看郝隨終於藏不住的倨傲之態,倒也似乎不願下他麵子,轉了捧場般的好奇口吻問:“是什麽稀奇菜式?”
郝隨心道,爺是真的在食饌上下了苦功夫,才得了劉婕妤的寵,又不是吹牛吹出來的,說與你們開開眼,又有何妨。
遂提了一股神氣,麵有得色道:“隻選半斤重的鯖魚,活取兩邊的腮肉,用胡椒捏了去腥洗淨。南邊進貢來的臘鵝,隻取胸脯處,片得薄如蟬翼。東山取來的泉水,將兩件好物一同煮湯,即可。”
張尚儀抿嘴:“材料雖隻兩件,備起來卻頗費功夫,郝先生果然巧思了得。”
她應酬著郝隨之際,明顯感到姚歡整個人舒緩下來,遂又轉向她道:“姚娘子,聽說你須在宮裏住上三四日,後頭還要去劉婕妤宮裏。我的院子裏倒還清淨便宜,你便去我院裏住吧。此事,向太後也允了。”
……
酉初後,日頭斜得厲害,將樓台宮牆都在地上拉出長長的影子。
姚歡背著包袱,離開禦膳所,隨一個和眉善目的老婆子,往南邊的六尚局走去。
張氏在宮人裏頭品級很高,住在六尚局旁的一所獨立小院中,平日裏,還有一老一小兩個宮婢服侍。
“姚娘子,老婆子我姓劉,得了大造化,能一直伺候張尚儀。尚儀每日忙得很,都是交了亥時才回來。不過她昨日就吩咐好啦,廂房已為娘子收拾妥當,熱水也備好了,娘子先洗漱洗漱,解解乏。老奴這就去為娘子端晚食。”
白日裏,那郝隨幾乎都在政事堂和內苑盯著禦膳,倒也未再出現。
許是姚歡本來就由向太後點了頭詔進宮來,一大早的,張尚儀又來撐了撐腰,姚歡在禦膳所沒受什麽冷落乃至刁難,不但太太平平地帶著幾個宮女將五味雞腳都試做了一遍,而且看到稀罕的宮中菜式,若打問幾句,廚娘們也都殷勤周至地講與她聽。
這一整天,本就辛而不苦,此刻踏入張尚儀的小院,聞著空氣裏那甜絲絲的桂花香,姚歡的心情越發放鬆下來。
月上中天之際,張尚儀也回來了。
姚歡聽得動靜,忙踏出廂房。
和早上初見時相比,張尚儀明顯疲憊了許多。
給天子家結結實實地當一天差,不容易。越是居於高位,越是責任重大,出不得半分差池。
張尚儀受了姚歡的禮,溫言問道:“禦膳所可還順遂?”
姚歡頷首:“謝尚儀掛懷,娘子們都很和氣,我也長了許多見識。市肆飯食行的,有幾人能有我這般運氣。”
“好,那就好,來我屋中吃碗茶吧。劉婆婆,將前日朱太妃賞的小龍團鳳餅,點兩碗來。”
姚歡穿越來後,平日夜間,常會看到姨母沈馥之仔仔細細地點一碗茶,坐在院子裏賞月。她因此多少知曉一點宋茶的皮毛。
這時還未到徽宗宣和時代,龍團勝雪還沒研製出來,這小龍團鳳餅,不是宋茶裏的愛馬仕,也起碼是香奈兒了。
但這並非重點,重點是,姚歡揣摩著,張尚儀似乎不但是向太後親近的人,這朱太妃,好像對她也還挺客氣的。
至少有賞賜。
老板給職員的賞賜,都有表明態度的意義。
在這個風雅的時代,賞茶餅,賞硯台,可比賞金賞銀,長麵子。
張尚儀啜了一口茶末,淡淡道:“今日,禦膳所不知又廢了多少條好好的鯖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