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倘使當初來聘歡兒的是曾四郎
梁師成又將沈家店堂裏頭打量了一圈。
桌椅地麵雖收拾得算整潔,但到底隻是一爿小飯鋪,賣的又以炙烤之物為主,少不得經年積累的油膩味兒,連那掛著的一排寫有菜名的木片子,也似乎泛著油光。
不過,梁師成主要看的是食具器皿。
高俅央他出宮取食,來給沈家撐撐場麵,畢竟是宮裏親自來人,今日一役,必教沈二嫂的這些風味小菜,聲名大漲。梁師成因早就聽說沈馥之於蘇家有樁義舉,倒也一口答應了高俅。
唯有一個細節——運菜的器皿。
梁師成被遂寧郡王趙佶納入麾下後,辦的第一樁大差事,便是今日采買外食,宮中調車出來已是不易,何況攜帶器皿。那些個精美絕倫的瓷器,掉一個手把,就夠梁師成吃頓大板子的。
他自是不太願意,問郡王府的管事都知去借那些瓷器。
高俅卻向梁師成拍胸脯,從裝菜的盤盞到外層所套的食盒,都由沈家提供,必無差池。
然而此刻,梁師成瞅著,姚歡對已經煮熟的雞爪進行二次複炸也好,用鹹齏與雞爪同燉也罷,香則香矣,灶旁或者桌上,卻看不到像樣的瓷器。
難道就用陶罐盛了捧入宮中?
不成不成!
梁師成跟了趙佶一些時日,深知這小王爺從小錦衣玉食,對琴棋書畫茶酒瓷,各式各樣的消遣享受,最是講究,口頭禪便是“不美,不美”。
字畫裏頭若哪一筆瞧著草率,瓷器裏頭若哪一件釉色有瑕疵,點茶後若哪一盞的泡沫不夠雪一樣白,院子裏頭若哪一株花草長蔫了些,這位少年郡王都忍不得。
甚至廊下掛籠裏的鸚鵡屁股上沾了一點屎星子,趙佶也會立刻搖著頭道“不美,不美”。
語氣雖文雅溫和,身邊伺候的奴婢們可都知道,事兒辦砸了。
如此具有美學潔癖的小郡王,看到采買的吃食竟用粗陶缸子裝進宮去,他梁師成和沈二嫂,還有什麽“下一回”呐。
梁師成剛要問問高俅,忽聽外頭有人喊:“高鷂子,曾四郎來了。”
高俅一抿嘴,恰見沈馥之轉去後間查看蒸屜上的豬肚糯米糕,遂壓了嗓子向姚歡道:“曾四叔真有趣,每回踢球,便要遲到,但若是關涉你家買賣,他倒總是準時,絕不會誤事。”
正說著,曾緯已掀了簾子進來。
“今日外頭這般熱鬧。”
他一雙星眸滿是笑意。
但這目光投向姚歡時,星光又幻化成了波光,粼粼閃耀,直教人有種錯覺,仿佛那目光是一層層的溫泉之水,潑上了身子,浸潤了心。
姚歡本就沒想到曾緯會來,瞬時愣怔語滯,都忘了開口招呼,旋即慌亂地躲開曾緯的目光,卻不及盯回自己手上的廚活,一個不留神,筷箸上的雞爪子落入沸騰的油鍋裏。
高度原因,滾油立時濺到了姚歡手背上。
“呀!”
她本能地呼痛一聲,放了筷子。
沈馥之恰從蒸屜那邊回頭,心疼得幾步就奔過來,將甥女扯到窗口查看。
緋紅一片。
好在飯鋪酒樓,多備有燙傷藥,沈馥之麻溜兒地去櫃裏拿了,給姚歡抹上。
高俅口裏咕噥著“唷,唷,姚娘子當心些”,眼睛卻去瞄曾緯。
曾緯臉上笑意一抹,錯愕又心疼,微擰著眉毛,想過去瞧瞧,自然不合適,也不知怎麽一想,過去俯身撿起姚歡掉落的筷子。
高俅忙上前接過:“哎哎哎,使不得,灶頭廚間的粗活,怎勞四郎動手來。”
曾緯道:“怎了,吾等出城打獵或垂釣,不也常自己動手烤兔子烤魚,說得你沒嚐過我的手藝一般。”
高俅眼珠子骨碌一轉,連連點頭,殷殷切切地轉向梁師成道:“梁先生,這位曾樞相的四郎君,你那日在王駙馬雅集上見過吧?”
高俅畢竟隻是駙馬王詵與遂寧郡王趙佶之間的傳聲筒,就算趙佶告訴他,梁師成乃張尚儀推薦給自己的,他又怎會知道張、梁二人與曾緯的關係。
梁師成眸中無波無瀾,瘦小的身板微微一傾,向曾緯作揖道:“曾四郎,在下隨著張尚儀品評《雪景山水圖》時,聽四郎指點過幾句,受益匪淺。在下何其有幸,今日又見到四郎。”
曾緯亦將眉眼間的千山萬水收了,和和氣氣道:“梁先生辛苦。吾家與二嫂家來往有一陣了,姚娘子亦拜了我大哥大嫂為義父義母,論來,我乃姚娘子的四叔,今日且帶些自家的碗碟盤盞,裝了這些吃食,與梁先生送往宮裏去。”
梁師成聞言,“哦”了一聲,作個“了然”的表情。
沈馥之與姚歡卻頗有些驚訝。
前幾日高俅來商議此事,說會將梁師成請來飯鋪取菜。宮裏來人撐一次場子,抵得上自家一百次的吆喝。又說裝盆保溫的家夥什,不必沈、姚二人操心。
沈馥之從來都是疑人不交、交人不疑的性子,況且高俅已然給沈家飯鋪兜過一次王府雅集那麽大的買賣,更是再不多問一句,隻道他在開封城路道粗闊,自有朋友幫忙。
不想卻原來是曾緯親自來幫忙。
說話間,曾家的兩個小廝,並一個婢子,已輕掀門簾進來,請曾緯示下。
曾緯點點頭,兩個小廝便去抬箱子。
那個眉清目秀、穿著湖綠色雙勝紋褙子的婢女,則笑吟吟地向沈馥之和姚歡福了福禮:“給嬸子和娘子請安。小的叫晴荷,是魏夫人院裏的,今日蒙四郎相中來幫忙,嬸子和娘子盡管吩咐。”
她這麽一自我介紹,沈、姚二人也認了出來。這姑娘,可不就是那日曾府認義女時,隨侍曾布嫡妻魏夫人左右的貼身丫鬟。
曾緯適時補充道:“高俅說與我知郡王宴請之事後,我回府也告訴了母親,母親很為二嫂接了這體麵的差事而高興,因想著我院裏的養娘粗手笨腳的,便遣了晴荷由我調遣。母親還笑言,何時二嫂和歡姐兒得空,再去她院裏坐坐,教教她如何烹飪五味雞腳。”
他說得溫言細語,沒半分居高臨下的恩賜的意思,渾然便將這一屋子裏頭的人,高俅那樣的家奴、梁師成那樣的太監、沈馥之那樣的市井販婦,都當了與自己完全平等的朋友一般。
自從曾布實實在在地出麵、把蘇迨留在京城後,沈馥之對這曾家,可以說已無什麽仇厭。
即便是回想那日水井邊,姚歡險些叫曾家的庶長孫推下井去之事,沈馥之後來聽姚歡將對毒蘑菇的可怖之處說了,也懷疑另有蹊蹺,真不能怪到魏夫人和曾緹母子治家無方上。
此刻,曾緯這誠摯的話語,這出力的行為,又加持上魏夫人的禮數,沈馥之甚至覺得,曾府確是顯出了幾分耕讀世家的成色來。
唉……若當初曾家來聘歡兒的,不是曾恪,而是這曾緯……
沈馥之自己都被自己遽然之間冒出的想法唬了一大跳!
可是
可是身為長輩,不就是心疼兒女將來沒個好著落嗎?
歡兒守節,心堅意定,做長輩的自是不允別個來強迫她改誌。
但將來,自己這個姨母總要先走一步的,倘使歡兒那同父異母的弟弟待她不好,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多可憐呐。
沈馥之想到此處,不知怎麽,有些後悔當初與外甥女說的那些“寧為雨裏燕”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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