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信使
姚歡早晨離開邵清的宅子後,慢慢往汴河方向走回沈馥之的飯鋪幫廚。
昨日西園勞碌一整天,沈姚等人回到雲江坊家中,再無餘力做其他的炊事,因而今日,姚歡和美團沒有鹵好的雞爪子送去明月樓了。
姚歡於是稍得閑心,一路細瞧各種商鋪小肆,乃至路邊攤的業態。
她尤其對於碾磨各種“粉”的小工具感興趣。
中藥鋪前小學徒用的藥碾子,和茶坊裏那種將片葉茶磨成粉的中空石墨,姚歡覺得,都可以嚐試著磨咖啡豆。
反正,倘使自己真的弄到了咖啡豆,烘烤後壓粉的話,由於無法在這個時代采取意式高溫壓濾,咖啡粉也不必磨得多麽細。
粗糖塊那般即可。
然後像宋人用湯瓶煮茶那般,找直口的瓷瓶盛了衝熱水,再以法壓咖啡壺的原理瀝渣飲用。
姚歡如此盤算著,見到幾間精致整潔的茶坊時,甚至暢想,不久的將來,自己說不定也能開起這般麵積的咖啡屋,賣法式壓濾清咖,或者加了牛乳的拿鐵。
還可以搭配雞汁鹹齏冷淘、豬下水炊餅、去骨雞爪菘菜色拉……
那星巴克裏頭,不也搭配著賣意大利麵、黑椒菌菇牛肉卷餅和雞胸肉玉米生菜色拉嘛。
唔,還有素食。自己穿來前,化療的間歇,去醫院樓下散步,看到星巴克推廣“植物肉”來著。看看開封城的名流士大夫們,甭管信不信佛,吃素的也不少。
對了,沒準真能一炮走紅,然後像星巴克那樣開連鎖店,從東水門一直開到金明池,端午節和中秋節還能順帶著旺銷一把咖啡味兒的粽子和月餅。
這樣不到三十歲就能財務自由,帶上姨母回她杭州老家,西湖邊置辦一棟湖景豪宅,成功躲過金兵汴京之圍。
完美!
呀,邵先生,你可千萬要給力,你那什麽西域胡商朋友,最好是阿拉伯人,而且是隨身帶著咖啡豆兒的阿拉伯人。
更理想的是,你明年能考中進士,教開封城裏哪個四五品官員的家仆在龍虎榜下捉住,招為女婿,然後官運帶來財運,作為天使投資人投我的咖啡連鎖店……
姚歡越想越歡,不由得神思如鸞鳥,扶搖直上,在高爽的秋日晴空中暢快地打轉。
午間最繁忙的用餐時段過後,姚歡去後廚向沈馥之道:“姨母,我跑一趟明月樓,和孟掌櫃結一下賣雞腳的帳。”
“好,要美團一道去不?”沈馥之正在趁著空閑調製蘸醬,邊說邊望了一眼蹲在幾個大水桶之間洗碗的美團。
姚歡道:“不用,讓美團忙吧,我又不是那李校書家的千金,上街離不得人陪。”
沈馥之莞爾。
她原還覺得,外甥女自盡不成後,恢複元氣也忒快了些,連帶性子也變得開朗活潑許多,不免納悶疑惑。
但漸漸地,沈馥之越看姚歡越正常。
這孩子舉手投足間的伶俐和好學好問,可不就像她母親少年時。
她母親當年,可是頗得沈括沈公青眼的族中子弟,稱讚其若是男兒身,進士及第、朱紫加身亦可期。
雛鳳清於老鳳聲,有何奇怪。
且說姚歡離了鋪子,篤悠悠地往明月樓方向走,待估摸著正在飯鋪門口灑掃忙碌的阿四看不見自己了,便倏地拐彎,向東邊春明坊裏走。
她其實,不是要去明月樓拿錢,而是要去春明坊找一個陌生人。
……
昨日申時,西園曲終人散後,駙馬家那個叫胭脂的美貌小婢女,見姚歡正在拾掇自家帶來的篋筐,忽地偷偷拽住了她說話。
“姚娘子,俺瞧你就是個熱心快腸的姊姊,方才又聽說你們住在東邊春明坊附近,胭脂也是冒昧,可否托你走一趟春明坊,幫我帶個口信。”
姚歡彼時,剛經曆了炊事員、侍應生、脫口唱演員三重工作,正是從神經高度緊張中放鬆下來的狀態,頭腦似乎又夠用了些。
她捕捉到了胭脂眼中的一絲怯意,遂直言道:“胭脂娘子,多謝你今日對吾家的指點與照拂,可是容我問一句,王公和李夫人,一看就是宅心仁厚的家主,難道貴府對仆婢會苛刻到如此地步,就算仆婢言明情由,也不許踏出府門半步嗎?方才席間,我明明聽見,晏公還問起翠袖姑娘的休沐假期。”
胭脂心道,這姚家娘子,果然不是等閑的市肆商販,她在酒宴上舉重若輕地就轉圜了場麵,自然也並非哄上幾句便能差遣之人。
倒不如,與她將實話說透了。
“姚娘子,”胭脂壓低了嗓子,歎口氣道,“都道是,交淺言深,多有蹊蹺。但俺今日相托,卻要請娘子放心,乃是和娘子帶著令弟討生活一樣,是樁尋常人倫之事。俺,俺當家的,在春明坊的雲山小築做護院,俺們的孩兒,由婆婆帶著,住在鄉間。昨晚間,王公與李夫人忽然說起,做完這次雅集,他們要去寺中禮佛,臨時放俺和其他幾個養娘二日假……”
姚歡聽胭脂把來龍去脈說囫圇了,方明白,這丫鬟是想提前將消息帶給自己男人,讓男人啟程去把孩子接到開封城,正好湊上她休假,一家三口能團聚。
這就是通訊不發達的古代啊,底層老百姓要謀劃一次遠距離聯絡,有多難。
沒想到這個胭脂,看著也就是個十六七歲的嬌俏少女,竟已是孩子的媽媽。
難怪方才在宴席上,姚歡注意到,王詵家的其他婢子,雖不至於賣弄姿色與伶俐,但多多少少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表現欲,尤其是那個領頭的婢子石青,眼神竟比歌姬翠袖還靈活似的,全然不是在灶間與姨母沈馥之打交道時的收斂自持。
唯獨這個模樣最俊的胭脂,倒像後世酒店大堂的領路機器人,做事麻利、路線穩定,卻渾無風情。
在這個女性很難接受教育、出來工作、參與社會管理的時代,好相貌是估值很高的資本。可眼前這個胭脂,卻好像很早就放棄了利用這種資本的可能。
有時候,越是看起來美貌惑人的姑娘,或許越是心地簡單,肚子裏盤算來盤算去的,無非就是和老公孩子開開心心逛個街。
姚歡見她都將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也不避諱自己的最後一個疑問:“你原來早就嫁人了嗬,王公與李夫人可知曉?”
胭脂道:“我是李夫人作主買來府裏的,李夫人心善,我怎會蒙騙於她。旁的人,多說無益。正因李夫人體恤我,我平日裏才更小心,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告假出府,與俺男人相會。”
唉,真是不容易。
千百年來,底層打工的最苦。
男的做保安,女的做保姆,娃娃在老家做留守兒童,彼此不說相隔天涯,可一年也見不了幾次。
姚歡遂爽快道:“行,胭脂娘子,我明日就去帶口信給你男人。你們一家,團聚遊玩的時候,來吾家飯鋪啊,我請你們吃烤腰子炙豬腸。對了,那個雲山小築,是個茶樓?”
胭脂囁嚅道:“賣茶,賣飯,也賣酒,門口擺的紅梔子燈上,有個箬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