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駭人的菌子
邵清聞得沈馥之此言,雖知這位姨母對自己絕無諷刺之意,心中卻也結結實實地一哂。
可不就“又”是我麽。
我真是個愚癡之輩,一個時辰前聽聞屬下所報,掛念驟起,竟“又”成了“湊巧路過的邵郎中”。
邵清暗自語罷,迅速瞄了一眼姚歡纏著絹紗的手指,確定這已能招呼客人的小娘子並未在曾府吃大虧,方一臉誠然正色向沈馥之道“沈二嫂,這位客人,臉色青白卻無抽搐之狀,不是羊角風。他呼吸尚有,但脈象無力,倒像是中了什麽毒。”
沈馥之這才相信並非遇上碰瓷的,但一聽“中毒”之詞,又吃一驚,這對賣餐食的小商肆來講,當真非同小可。
她忙提了嗓門“怎麽可能,吾這好端端的飯鋪,何來毒物?今日這許多食客,都吃得有滋有味太太平平的……”
不待繼續說下去,那病客的綢緞商同伴就做個手勢打斷她,向邵清道“這位先生,有一說一,吾二人進了這鋪子,嘴巴還沒沾上半點吃食,俺同鄉就中了邪……哦,按你所言,不是中邪,而是中毒,那莫非因為午間那頓……”
邵清語氣迫切地問道“你二人午食何時何處吃的?吃了什麽?”
“未初時分就在前頭明月樓用的午膳,再去河上坐了一趟船,遊覽一番,才又回到此處碼頭。呃……中午俺二人吃了麻腐、漬萵苣,兩盆軟羊飯。哦,熱菜吃了炙野蕈。”
姚歡插嘴問道“有哪樣是你沒吃、他卻吃了的?”
“俺倆都吃了啊,明月樓的菜價是貴,但做得當真美味,特別是那野蕈……”
“野蕈?”姚歡嘀咕著。她已經從美團口中知道,宋人管各種菌類都叫野蕈、蕈子。但如果是蘑菇有問題,也應該是兩人都中招啊。
突然之間,姚歡感到後背像過了電一樣,方才,方才這客人神誌不清之際朝她撲來的樣子,太像……
姚歡正要揪著這細節往下想,卻聽邵清抬頭向沈馥之道“沈二嫂,這外鄉人不熟門路,勞煩二嫂速速去隔壁醫家買一包瓜蒂散。”
“省得,省得。”沈馥之明白救人要緊,二話不說地應了,都未吩咐阿四辦差,自己就急步跨出飯鋪外,小跑著往西邊去。
片刻工夫,已打個來回,手中攥著一包藥。
阿四與美團一樣,也是個眼力靈光的小仆,湊著時機端來一碗熱水。
邵清打開藥包,先聞了聞,確認是瓜蒂散的藥粉無錯,又倒去半碗水,方抖落著悉數倒入碗中,撚其桌上的一根筷子,將藥粉與水搗成濃稠的湯汁。
他輕輕搖晃一下那病客,將方才塞進嘴裏以防咬舌的帕子抽出來,再翻翻他的眼皮,見他雖心口起伏、明顯有氣息,卻結結實實地昏迷著。
邵清眉頭一蹙,向那綢緞商道“在下是郎中,姓邵名清,兄台若要救你這同鄉,須信得過在下醫術。”
到了這檔口兒,綢緞商人還有何可猶豫,隻不住地懇求“請郎中快快施救,否則俺回鄉如何與他家眷交待呐!”
邵清點點頭,從懷裏摸出一把小刀,正和那日贈與姚歡給雞爪拆骨的西域镔鐵匕首一模一樣。
他熟練地提起病客一隻手掌,捏住他的食指,調整刀鋒,猛地往指尖一紮。
隻聽“哇呀”一聲,所謂十指連心,那病客頓時疼醒過來。
邵清料那客人未必真的在神智上全然恢複,不願浪費時間,幹脆左手捏著他的下頜骨,右手抄起藥碗,便往他口中灌去。
那病客從發瘋到昏厥又到初醒,渾噩間倒也無力反抗,咕嘟嘟將藥咽了下去,又再次感到指尖劇痛,也識不得邵清這陌生人,便要掙紮。
“莫鬧莫鬧,這是郎中,救你命哩!”
綢緞商上前摁著同鄉,喝斥道。
邵清也未躲避,反倒一麵讓開病客呼過來的手掌,一麵繞過去拍他後背“你若要嘔,千萬莫忍,否則便沒命了!”
說話間,便聽得那病客“唔呃”、“唔呃”數聲,旋即腮幫子一鼓,作勢要嘔。
邵清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肩頭,將他身形一帶,偏離了圍觀的眾人。
隻聞“嘩”,眾人紛紛本能地扭頭掩麵,那病客果然結結實實吐了幾次。
原本香噴噴的飯鋪中,瞬時充斥著濃烈的酸臭味。
莫說沈馥之等人,便是病客的綢緞商同鄉,已忍受不得,撒手跳開去。
唯獨邵清,兩道劍眉雖擰得更緊,麵上卻毫無嫌棄之色。他又拍了拍病客的後頸子,直待那客人再也嘔不出來,虛弱呻吟著“苦啊,忒苦啊”,才將他緩緩地扶至桌邊靠坐下來。
邵清聞言,眉頭卻舒展開來,轉頭向病客的同鄉道“瓜蒂粉若不是比黃連還苦,他怎能吐個幹淨。”
說著又俯下身子,去探看地上的穢物。
“娘來,”那邊廂,躲得遠遠的小婢子美團見了,不由感慨道,“做郎中真是比吃黃連還苦的差事呐,俺隻道平日裏洗豬腸子,已經夠臭了,想來邵先生這般,更……”
沈馥之一聽,氣不打一處來,作勢就要打“小賤婢子會不會說人話,亂比附什麽,吾家還要不要做這豬腸子生意來!你再說半個字,老娘明日就找人牙子賣了你去!”
美團也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一邊求饒一邊往小主人姚歡身邊蹭。
姚歡卻不及理會,倒捂住鼻子上前,站在邵清身後,悶聲道“先生可瞧見蕈子了?會不會是蕈子中毒?”
邵清回頭,正看到絹紗裹了也擋不住美妙的纖長玉指上,一對幽泉似的眸子盯著自己。
他遽然之間覺得胸口一慌,移開目光道“實在看不分明,不過,在下亦疑心,是那蕈子的毒性發作。然則,他那同鄉也吃了,為何卻好端端並無異狀?”
姚歡道“有些蕈子,大火燉得透爛,才能毒性盡去。但這兩位客官吃的是炙蕈子,隻怕鐵板熱力不均勻,有幾片蕈子並未炙熟,恰巧教其中一個吃了……因了半生不熟,所以毒性也是慢慢發作,過了幾個時辰才顯露。”
她話音未落,那支著耳朵聆聽的綢緞商人,就開腔道“焌糟娘子如此一說,俺想起來,午間吃蕈子時,俺這同鄉專撿炙得嫩的吃。俺素來腸胃不佳,怕生青氣,吃得確是教熱油煎得焦黃的那些。”
邵清側頭,將姚歡方才的話品咂一番,露出“原來有這番道理”的神色,眼珠子又轉了回來,這次望向姚歡的目光倒自然了許多。
沈馥之在旁聽了,亦奇道“歡兒,你怎知曉這些,你娘說與你知的?”
姚歡一怔,心思飛轉,捏謊的話兒張口就來“少時在秦州,北地的人不解蕈子做法,便是南邊販來的曬幹的蕈子,也有吃了未煮熟的中毒,仿佛活見鬼似地鬧騰。歡兒因親眼見過彼等景象,故而印象極深。”
她說到這裏,臨時起意,又問道“姨母,邵郎中,你們可聽過一種叫‘見手青’的蕈子?”
沈、邵二人均搖頭。
姚歡心道,可不是嘛,時光再是倒退千年,雲南的牛肝菌也不可能在河南到處生長。
“我在秦州亦未見過,但我阿爺有個出使過大理國的同僚,說起這種蕈子,剖開片刻,白色的蕈肉就會變成烏青色,瞧著可怖,煮來味道卻是極其鮮美。隻務必煮透,不然亦會中毒。”
沈馥之聽外甥女說得頭頭是道,須臾讚賞之後,驀地意識到兩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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