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前塵往事(一)
盛夏時節,一聲貫穿九霄的雷突然劈在了長陵宮上空,萬裏黑雲瞬間翻湧壓下,將整個盛京城都籠罩在了一片陰暗之中,連聒噪的蟬鳴都被鎮得銷聲匿跡,暴風雨前的寧靜沒持續幾秒鍾,暴雨便傾盆而下。
宛如黑墨潑出的天空中電閃雷鳴,一聲聲接連不斷,似乎整個天地間都在震顫。
長公主府,侍女錦衾匆忙趕回來,穿著鬥笠蓑衣卻還是從頭到腳被灌了透徹。
宮中內侍溫如玉撐著傘出來接她,瘦小的身子在暴雨中搖搖晃晃,見著錦衾時急忙道,“姑娘快點,公主難產快要撐不過去了。”
錦衾退去鬥笠蓑衣,顧不得換身幹淨衣服便進了產房。
擔憂地看著廊外鋪天蓋地的雨幕,突然,一聲嬰兒嘹亮的啼哭打破了天地間的沉重,溫如玉吊著的心這才鬆了下來。
可是片刻後他便發覺不對勁,產房中並未有人出來報喜。
北秦皇族慕容氏,世代雙生,而他剛才隻聽到了一聲啼哭。
產房中。
錦衾臨危不亂,安撫道,“公主腹中還有一個,不要怕,會出來的,放輕鬆。”
床上的女子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的,已經筋疲力竭,連喊叫的力氣都沒有了,卻死死撐著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女子有一雙狹長精致的鳳眸,漆黑的眼瞳此時褪去了平日裏的光芒,隻剩下一股近乎瘋狂的狠絕,我還不能死!!!
憑著這一股勁兒她終於是生下了另一個孩子。
“出來了出來了!”穩婆和侍女們歡呼道,“這個是個千金,恭喜公主生了對龍鳳……”突然,她們都不出聲了,屋子裏隻剩下先生下來的男孩子的啼哭。
錦衾看著剛生出來的女娃兒,心中生起一股不詳的預感,這女孩兒沒有哭。
穩婆手中的小小嬰孩兒,渾身都是血水和羊水,皺皺巴巴的,卻瞪著一雙漆黑的眼睛看著這個世界。
那雙黑眸沉靜得仿佛九幽深處蘊養鬼刹的寒潭,讓見過大風大浪的錦衾都生出了退避的念頭。
穩婆抱著嬰兒的手都在顫抖,“這……這、有胎記……”
嬰兒的背後有一道暗紅色的胎記,形狀猙獰,長公主凝眉看著這個小小的嬰兒,吩咐道,“……拿繈褓來。”
長公主慕容楓用緩過來的一點力氣,一點點將嬰兒包好,全程,嬰兒隻瞪著漆黑的大眼睛看著她。
慕容楓將包好的嬰兒到錦衾手中,平靜地道,“阿衾,把她扔去西嶺喂狼。”
錦衾接住嬰兒,聞言不可置信地看向慕容楓,“您說什麽?!”
慕容楓道,“她流的血既尊貴又肮髒,生下來就是不詳的怪物,留著她遲早會毀了我。”她有氣無力的話語,卻帶著無邊的冷意。
錦衾看著眼前這個她認識了十幾年的女人,明明是已經虛脫無力,黑眸中卻燃燒著殘忍的火焰,讓她有一瞬間的陌生。
錦衾帶著女嬰走出房門的時候雨剛小了下來,等在門口的溫如玉迎上來,剛想關心公主怎麽樣,錦衾已經麵色凝重地走進了雨中。
溫如玉懷疑自己眼花了,他怎麽看見錦衾抱了個孩子走了?
“溫公公,公主請您進來。”慕容楓的貼身女侍衛錦裘出來說道。
溫如玉不作它想,連忙進了屋中。
慕容楓將用繈褓包好的男孩子交給他,“如玉,你我是自小一同長大的情分,這麽多年我從未求過你什麽,這個孩子是大秦的十皇子,我想請你好好護著他……”
溫如玉見此眼眶紅了,重重地點頭,猶豫了一下問道,“公主……另一個孩子?”
慕容楓輕歎一口氣,“那個孩子天生不詳,我讓阿衾扔去喂狼了。”
溫如玉自幼便伺候長公主,和她一同在生吞活人的深宮中長大,是她最信任的心腹,聞言也是愣了一下,虎毒也不食子啊……
溫如玉帶著男嬰剛出門,慕容楓便對錦裘使了一個眼色,後者領命,長劍驟然出鞘。
慕容楓脫力倒在床上,聽著耳邊一聲聲淒厲地慘叫和求饒,內心無比冷靜。
她的父親是秦昭帝,母親是端康皇後,兄長是秦宣帝,她封號太平,是大秦尊貴無雙的長公主。
她本該一生榮華,嫁世間最好的兒郎,相夫教子,可是一切都被一個人毀了。
慕容及,秦宣帝的兒子,也就是她的侄子,當今煬帝,將她雲端拉入泥潭,可笑的是一個宮女生的孩子竟然能登上帝位,而最可笑的是,她竟然拚死生下了他的孩子。
慕容楓曾經很愛他,可是如今,隻剩下無邊無際的恨,如同肆虐的火焰,比一切魔鬼都可怕,燒得人麵目全非。
產房中的穩婆侍女一共一十三人,她們剛剛還在為慕容楓的生死擔驚受怕、歡呼躍雀,此時都成了一具具沒有感情的屍體。
慕容楓滅口,這樣世間便沒有外人知道十皇子的生母是太平長公主,是煬帝的親姑姑。
也不會有人知道,世間還曾有過一個小小的女嬰,生著和她極為肖像的眉眼。
慕容非和慕容緋從一出生,便背負了恩怨情仇和累累殺孽。
……
錦衾抱著女嬰來到西郊,看著茫茫山林,終究於心不忍,轉身去來了西郊不遠處的清梵寺。
須發皆白的忘塵大師看見她懷裏的女嬰,雙手合十開口,便有禪音繚繞,“阿彌陀佛——”,女嬰突然“哇”地響起了第一聲的啼哭,錦衾心生歡喜,此時這個孩子才真正像是個孩子。
忘念大師睡眼惺忪,不情不願地來到佛殿。
從錦衾手中接過女嬰時,一直繞在他身上的頹廢氣散去了不少。
佛堂正中是一尊十丈高的金佛像,寶相威嚴。
空曠的大殿中香火正旺,錦衾走後,隻剩下師兄弟兩人。
忘塵大師道“老衲昨夜觀星象,有天煞帝星降世,此子本該是陽煞,卻在最後逆天改了命格,成了陰煞,逆天之子,命中必有生死大劫,陰煞之身的帝星,注定此生命途多舛,且無父母、無手足、無子嗣,隻能一個人走上無人之巔,承天命、安人世,不得、善終。這樣的孩子,你還要留著嗎?”
忘念大師垂眸看著懷裏剛剛睡去的嬰兒,小小的一團。
“的確如長公主所言,天生不詳,流著最尊貴也最肮髒的血,背負著陰煞帝星的命格,她一出生有些東西便已經注定,可是,這不能帶表她不能快樂。”多年來沒個正形的和尚很認真地道。
眾生皆苦,無非苦多一點或者少一點,有人金被玉枕,瓊漿玉釀,站在廟堂之高,卻困於權與利的漩渦之中,苦苦掙紮越陷越深;有人布衣草鞋,餐風飲露,浪跡江湖之遠,即竹杖芒鞋也笑看風雨晴空。
這世間沒有絕對的是與非,命格說她是陰煞孤星,那她便一生痛苦了嗎?
我於命裏注定的苦難中行走,嘴角揚著笑容,心裏裝著慈悲,所見即光明,所觸皆溫暖,那麽一生到頭,走的都是錦繡人間,留下的都是純真良善。
“既然如此。”忘塵大師道,“師弟,為她起個法號吧。”
忘念看著自己懷中的嬰兒,道,“安心。”
命可逆,卻不可避,願你在未來麵對命運的驚天駭浪時永遠有一人、有一物,能讓你安心。
“阿彌陀佛。”忘塵大師對著佛像躬身一拜,“願佛祖保佑,安心快樂。”
……
清梵寺乃大秦護國寺,千年古刹,香火鼎盛,寺中有僧上萬人,清晨的郎朗誦經聲,幾裏外都能聽到。
寬闊得能容納千人的佛堂中,僧人們正跪坐誦經,千萬道誦經聲匯成一道,莊嚴肅穆,似乎有滌淨心靈的功效。
幾千名僧人全部專心致誌,隻有高大佛像前那小小的一團,偷偷睜開一隻眼睛瞄了眼身邊的住持,住持正專心誦經敲木魚,木魚聲“噠、噠、噠、”穿在眾僧的聲音中,似乎能夠引導人的心神,讓人沉靜下來。
可是卻沉不下來小團子的心,她見住持全神貫注,便小心翼翼的起身,踮起小腳,從眾僧中間悄無聲息地溜走了。
藏經閣十二座,重簷歇山頂,大小雖然相同,但是結構各異,名字各不同,小團子才三歲左右,還不認字,路倒是記得清楚,輕車熟路地找到了明釋被禁足抄經的那座藏經閣。
被罰抄了七天佛經的明釋今日終於能出來了,剛打開門,外麵燦爛的陽光大片大片地落在了小和尚瓷玉一般的麵容上。
小和尚生得好看,白白淨淨,像是初夏剛剛出水的荷苞,遠看近看都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瓷娃娃,雖然才七歲,已經初顯俊美之姿,整座寺宇,上萬個僧人中,再也挑不出第二個。
“明釋師兄——”小娃娃奶音未褪,口齒卻十分清晰,明釋聞聲身子一僵,第一反應是要逃,還沒有所動作,一個肉團子就撲上了他的小腿,緊緊抱住。
明釋在那一瞬覺得天昏地暗,也隻用了一瞬就恢複正常,低頭看見一個圓滾滾的小光頭,他深吸一口氣,“……安心你應該在天王殿誦經。”
小團子抬起頭,眉眼宛如被精雕細刻過,漆黑的墨瞳中像是盛了亮晶晶的水,眨一下便是粼粼水波,她笑出一口剛長齊的小白牙,“我來接你出來呀,咱們去看鵝鵝吧!”
明釋眼前又是一黑,她說的鵝鵝可不是河裏遊的會下蛋的大白鵝,而是後山一隻吊睛大白虎!
不久前忘念大師教她背《鵝》,她便記住了“白毛”,看見那白毛老虎直歡呼“鵝鵝、鵝鵝、是鵝鵝!”
白虎不站起來都有一個人高,乃是西郊的山大王,吼一聲整個山頭都在顫抖。
明釋第一次見差點被嚇暈過去,小團子卻把它當成了寵物,總往人家虎爪子下麵跑。
“師兄還要去見師父,不能跟你去看鵝鵝。”明釋毫不猶豫地拒絕道。
“奧……那我們去溪裏玩好不好?”
“……安心你還記得師兄為什麽被關禁閉嗎?”
小團子頂著一雙天真無邪的水汪汪大眼睛,好奇地問,“關禁閉是什麽?”
明釋,“……”
他不想再跟安心說話了,冷聲道,“安心你放一下手,師兄不能走路了。”
“哦。”小團子乖乖放開了自己的小胳膊。
明釋大步走出去,剛走出去五步,聽見小團子在身後軟軟地喊,“明釋師兄。”
他還是不忍心,回頭看去,小團子小腿倒騰著跨過了藏經閣高高的門檻,朝著他攤開小胳膊,嘻嘻笑道,“抱——”。
小團子一笑,亮晶晶地,直戳心裏柔軟的地方。
他無奈極了,走過去一把將她抱了起來,“走吧。”
小團子“咯咯咯”地笑,捧著明釋的臉狠狠親了一口。
明釋習武,雖然才七歲,但是抱一個三歲大的孩子完全不成問題,抱著她往天王殿走去。
小團子笑出了口水,拿手指沾著口水在明釋嬌嫩的臉頰上畫了一個愛心,透明的口水在陽光下透著晶瑩的光澤。
明釋瞪了她一眼,無奈地歎了口氣,“安心,你能不能乖一點?”
小團子偏了偏頭,又咯咯咯笑著在明釋頸窩蹭了蹭,自己誇自己,“安心最乖啦!”
明釋,“……”
遠處的鍾聲敲響一下,厚重莊嚴的響聲在整個寺廟回蕩,一層層地散開來,這是僧人們結束了誦經。
明釋待僧人們都散去了,才抱著小團子走進天王殿。
殿兩旁是威嚴的四大天王,中間是一尊十丈高的金佛像,坦胸露乳,麵帶微笑,乃是大肚彌勒佛。
兩旁有一副對聯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口便笑,笑世間可笑之人。
佛像前站著一位須發皆白,穿著赤色袈裟的老和尚,他隻是站在那裏,便帶著禪意,看一眼便能沉心靜氣,不自覺生出敬意。
當然,其中不包括小團子。
明釋將小團子放到地上,恭敬地合手行李道,“見過住持。”
忘塵大師點點頭,低頭看向小團子,“安心,你怎麽又跑了?”
她嘿嘿一笑,“我去找師兄了嘛。”
忘塵大師慈眉善目,說出的話卻不容反駁,“該罰。”
安心扭身就往明釋身後躲,卻被人一下子拎了起來。
高大的和尚麵露凶相,將小團子拎到眼前,指著她小鼻子惡狠狠地道,“老衲是不是警告過你不準再纏著明釋?信不信老衲摔死你?”
小團子嗚啊嗚啊地開始哭,光打雷也不下雨,“救命啊!忘果老和尚要殺生了啊殺生了啊唔啊啊啊——”
小孩子嚎聲洪亮,聽得忘果大師一個頭兩個大。
剛好一個精瘦的和尚走了過來,忘果連忙將小團子扔瘟神一樣塞進了忘念懷裏,“趕緊把這玩意兒扔了,叫的我頭都疼了!
小團子一進自家師父懷裏,瞬間不嚎了,攀著師父的肩膀對忘果擺了個鬼臉,“略略略——”
“嘿你個小東西!!!”忘果是個暴脾氣,當即眉毛一豎,抬手就要打她,忘念抱著她退後一步,笑道,“師兄何必跟一個孩子計較。”
忘念瘦得似乎都撐不起身上的僧袍,僧袍髒兮兮的還打了好幾個補丁,脖子的木佛珠都變得顏色斑駁,有不少缺口。
要說這瘦和尚長了一張怎樣的臉,再年輕個十歲定然是個翩翩的佳公子,如今已經瘦脫了相,顴骨高高凸起,眼窩深陷,眼角爬滿了細紋,身上有種說不出來的頹氣,像一株快要枯死的樹,笑起來的時候卻依然能從眼角中溢出來一點玩世不恭的不羈。
忘念身上還有濃重的酒氣,精神不濟,很明顯是宿醉歸來,忘果恨聲道,“你們師徒倆一個德行,他剛害明釋破了戒,你也不好好管管,再長大些他定要把這寺給拆了不可!”
寺中禁酒,卻有一個人嗜酒如命,便是小團子的師父,忘念大師。那日小團子好奇地問道“師父,你喝的是什麽呀?”
忘念搖頭晃腦地道,“這是仙釀,喝了能讓人開心。”
然後剛好那天明釋救的一隻小鳥生病死了,他很難過,小團子就偷了師父的酒,偷偷放在了明釋的水杯中。
她還暗中高興呢,結果明釋喝了一口就醉了,抱著柱子念“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小團子想起明釋紅彤彤的臉,捂著小嘴偷著樂,忘念低頭看見自己徒弟可愛的模樣,也笑道,“小孩子天生頑皮,有什麽好管的?”·
忘果大師的臉氣成了豬肝色,半天沒說出來話來。
“徒弟,咱們去吃早齋吧。”忘念抱著小團子揚長而去,忘果半天沒緩過來。
“師兄,你看他……”
忘塵大師道了聲佛號,“阿彌陀佛,罷了罷了。”
除了忘念,沒有人能管得了安心,正如沒有人能管得了忘念這個酒肉和尚,他們這些外人又怎麽好去插手他們師徒之間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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