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隻因忘卻三人日(寶釵)
寧波港,傍晚。
薛寶釵一個人坐在屋裏,麵色凝重。
她剛才陪薛老娘聊了會兒天。說是聊天,其實主要是薛老娘在問出了什麽事,為什麽要急匆匆地跟薛蝌一家一起來這寧波港口,薛蟠和薛寶琴為什麽還沒有消息。
薛寶釵隻能笑著安慰薛老娘,說未來國內可能會有些變故,我們薛家這是準備出海躲一躲風險。薛蟠和薛寶琴馬上就能來,之後咱們就一起出海暫避,等國內安定了再回來。
但薛寶釵心裏知道,所謂的一起出海暫避是假話。薛蟠給她的信中說得明白,如果事情不對,就讓她帶著薛老娘等人自行出海,在西洋定居,這輩子都不要再回中土。
這是什麽意思?就拋下你和琴妹妹不管嗎?
京城到底是什麽情況,事情竟到了這一步?
難道皇帝在政爭中失敗了,哥哥你作為皇帝的親信也要跟著倒黴?
這說不通啊。皇帝論實力明顯占優勢,又有大義名分,怎麽可能會輸給那四王八公?
況且皇帝如果真失敗了,以哥哥你和琴妹妹的武功,兩個人逃到這寧波港也不是難事,到時候咱們一起出海不好嗎?
還是說,我想錯了些什麽。
這時,薛寶釵聽見門外有點動靜。她心想鶯兒在門外守著,如果有人來是應該會通報我的,怎麽不說話呢。
她決定自己問問“鶯兒,外麵有什麽事?”
她聽到的卻是另一個熟悉的聲音,“我讓鶯兒別出聲的。”
薛寶釵立刻提高了聲音“哥哥?”
薛蟠走進門,張開雙臂,笑道“我回來了,平安無事。”
薛寶釵見到薛蟠完完整整地回來了,心裏很是激動,立刻站起身來,就想上前跟薛蟠擁抱一下。但她馬上停住了腳步,淡淡道“你見過娘了嗎?”
薛蟠尷尬地收起雙臂“娘已經歇息了,我明天再去見她。”
“那好。”薛寶釵坐下,“你也坐下吧,咱們該好好談談了。”
“這裏不是談事情的地方。”薛蟠訕笑道,“妹妹跟我出去吧,我帶你去見個人。”
薛寶釵心想這麽晚你帶我出去是要去見誰,明天再見不行嗎。但她對薛蟠極為信任,也不多問,用冷淡的語氣說道“那就走吧。”
薛蟠引著薛寶釵,卻不從正門出去,而是走到了後院,在牆前蹲了下來,回頭向薛寶釵招手示意。
“你在搞什麽?”薛寶釵皺著眉頭問道。
“我剛才就是翻牆進來的。”薛蟠笑道,“上來吧,我還記得小時候我經常背你翻牆出去玩呢。”
薛寶釵哼了一聲,趴到了薛蟠的背上。
薛蟠起身一跳,輕巧地跳過了牆頭,笑道“妹妹你比小時候重多了。”
薛寶釵冷笑道“哥哥你說話也比小時候煩人多了。”
“好像是這樣。”薛蟠一邊往前跑,一邊笑道“還記得嗎,小時候我經常把你背在背後,和琴妹妹一起到處瘋跑著玩。你當時笑得可開心了,怎麽現在不笑了?”
“我如何笑得出來。”薛寶釵開啟了抱怨模式,“我在金陵待的好好的,你一封沒頭沒尾的信就把我調來了這寧波港,一副天要塌下來的樣子。老娘還一直問我你出了什麽事,你讓我怎麽答?說你在京城下落不明,咱們娘兩個就當你死了,一起躲去海外了此殘生?”
“你才多大,說什麽了此殘生。”薛蟠笑道,“事情已經結束了,你們不用去海外了,過幾天就回金陵城吧。”
“我等著聽你的解釋。”薛寶釵的語氣還是毫無波動。
不一會兒,兩人就到了城郊的一處宅院。薛寶釵認得,這也是薛家的產業。
她皺著眉頭問道“娘、我、蝌兄弟、還有我那香菱嫂子都住在一處,你為什麽不跟我們住,反而躲到這裏?”
“明天我去見他們。”薛蟠跳過院牆,放下薛寶釵,“跟你說了,今晚帶你來見個人。”
薛寶釵看見屋裏的燈光,馬上整理了一下衣衫,換上了一副笑臉,對薛蟠溫柔笑道“那哥哥就帶我進去吧。”
“真是不習慣你的這個語氣。”薛蟠道,“走吧,等下我們會把事情從頭告訴你。”
薛寶釵心想屋裏的到底是什麽人,你竟然用“我們”這個詞?是琴妹妹嗎?是她的話也不用搞得這麽神神秘秘的了。
她也不問,保持微笑,跟薛蟠進了屋子。
在內屋門口,薛寶釵看見了一個不認識的丫環。薛寶釵對她笑了笑,就進了內屋。
屋裏擺好了一個圓桌,旁邊有三把椅子,兩個空著,還有一個上麵坐著一個約莫二十歲的圓臉女人。她見了薛蟠兩人,連忙站起身來,對薛寶釵笑道“釵妹妹來了,快請坐。”
薛寶釵很熟悉這個女人臉上的假笑,她每天早上照鏡子的時候,都能在自己的臉上看見同樣的笑容。
於是她也帶著假笑,示意那女人和薛蟠先坐,方才坐下,問道“我是第一次見姐姐,請問姐姐名諱?”
那女人的答案令薛寶釵差點控製不住表情“我是你們的表姐,賈元春。”
賈元春?
你不是在宮裏嗎?
皇帝能隨便讓妃子出來?
哥哥怎麽跟你混在了一起?
慢著,好像哥哥之前就在鳳藻宮裏跟你私會過幾次。
隻是你們兩個,孤男寡女一起跑到這寧波港,是想幹什麽?
京城發生了什麽事?
薛寶釵此時突然想起了馬道婆給她的預言。
無意擎天卻補天,奇謀妙算盡雲煙。隻因忘卻三人日,錯失功名留美傳。
這“三人日”合在一起,不就是一個“春”字嗎?
我是忘了你賈元春?
哥哥跟我說過,你賈元春最關心的就是賈家,就是我那姨爹姨媽和表弟。
難道是,皇帝要對賈家不利,於是我這位好哥哥就為了你賈元春,把我們薛家的計劃全部拋在了腦後?
無意擎天卻補天,合著我薛寶釵辛辛苦苦掙來的銀子,本來想在皇帝那裏買個薛家的前程,結果就被你拿去補了賈家的天了?
我真傻,真的。我早就該看出來的,哥哥那幾天眼巴巴的往鳳藻宮裏跑,不是在跟你這位表姐談情說愛又是在幹什麽?
哥哥給了皇帝那麽多銀子,已經深得皇帝的信任。他的武功又如此之高,有心算無心之下,真能成功刺王殺駕也不奇怪。
這時,薛蟠的聲音出現在薛寶釵耳旁“妹妹你怎麽不說話?”
薛寶釵勉強維持住表情,開口道“皇帝還活著嗎?”
“先皇已經駕崩。”薛蟠輕聲道,“現在的皇上,是原來的忠順王爺。”
“是你殺的嗎?”
“自刎的,我和琴妹妹在現場。”
“為了賈家嗎?”薛寶釵看向賈元春。
“是。”賈元春低下了頭。
“那皇帝要誣陷賈家謀反,誅九族。”薛蟠解釋道,“我和琴妹妹看不過去,才商量著幹了這事。”
“我確實是讓你們有事商量著辦。”薛寶釵閉了下眼,過了一會兒才睜開,對賈元春道“新皇帝對賈家有什麽話說?”
“他說薛家和賈家都是擁立的功臣,絕沒有任何罪名,相反他還會重重加封。”賈元春輕聲道。
“你們就信?”薛寶釵冷笑道,“他不過一時怕了哥哥的武功。等他掌握了大權,又招攬了一批高手,豈能容哥哥這個刺王殺駕的逆賊逍遙自在?你們還真以為武林高手可以以一敵萬不成?”
“所以,我和元春姐姐要走了。”薛蟠也輕聲道,“我和新皇帝說了,我們以後就久居海外,每過幾年回一次中土探望家人。我既走了,對他就不是威脅。他也忌憚我的武功,不敢對薛家和賈家不利。”
“你們走了。”薛寶釵繼續冷笑,“那薛家由誰來做家主呢?”
“金吾衛指揮使薛蟠忠心護駕,已在那天晚上陣亡,追封忠勇伯。”薛蟠道,“其弟薛蝌繼承爵位以及家主之位。賈妃亦護駕身死,追封貴妃,諡號賢德妃。”
“忠勇伯,賢德妃。”薛寶釵打量了兩人一會兒,勉強擠出了一個笑臉“很好,小妹祝兩位在海外白頭偕老,早生貴子。小妹先失陪一會兒,去外麵散散心。”
說完,她便起身走出院外,眼裏已是含著淚水。
她聽得身後有動靜,回頭一看,薛蟠已是跟在了她身後,那賈元春卻知趣地留在了屋裏。
“帶我去那裏。”薛寶釵小聲道,指著院外的一處山坡。
“好。”薛蟠再次背起薛寶釵跳出院牆,很快就到了那處山坡坐下。
現在,世界裏隻有他們兄妹二人了。
薛蟠拿出了一塊手帕,為薛寶釵擦了擦眼淚,輕聲道“妹妹怪我嗎?”
薛寶釵沉默不答。
“我不是在推卸責任。”薛蟠小心翼翼地繼續開口,“我和琴妹妹商量過這事,我們都覺得,我們是在做對的事情。”
“對的事情?”薛寶釵終於開口,“為了這位表姐弑君?”
“不光是為了她。”薛蟠輕聲道,“還有二妹妹、三妹妹、寶兄弟他們。皇帝是要誣陷賈家謀反,你知道謀反是什麽罪嗎?到時候寶兄弟他們被斬首,二妹妹她們充入教坊司,那就是你願意看到的嗎?”
“那是弑君。”薛寶釵道,“你知道弑君有什麽後果嗎?有多少無辜人命因你們而死?”
“肯定有很多。”薛蟠歎了口氣,“但這些人命並不應該全算在我們頭上。我問你,皇帝想要冤殺某人,他是否就得乖乖受死?”
薛寶釵不答。
“我知道,妹妹你不是那些堅持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腐儒。”薛蟠溫聲道,“皇帝跟我們普通人並沒有什麽不同。他想殺別人,別人就有理由殺他,隻是天下大多數人沒這個能耐罷了。他想殺人不成反而被殺,這造成的後果,難道不應該主要算在他自己頭上?”
薛寶釵點了點頭,卻也沒再說話。
“我對弑君沒什麽心理負擔。”薛蟠繼續溫聲道,“我隻是覺得,有點對不起妹妹你。”
“你還知道對不起我?”薛寶釵終於接了話,“我辛辛苦苦,為你操持這個薛家,幾年來不知道費了多少心思,才攢下如今的家業。你倒好,幾天就把這大好形勢敗了個幹淨。新皇帝雖然封了我們個空頭爵位,他難道還能繼續信任我們薛家?這皇商我們還怎麽做下去?我還欠著外麵五十萬兩銀子,你讓我拿什麽還?”
“隻好變賣商號的資產了,應該還是夠的。”薛蟠輕聲道,“你也知道,哥哥是個自私的人。為了自己高興,沒有顧得上薛家的家業,我這個家主當得實在是不合格。”
“為了自己高興。”薛寶釵重複了一遍,又沉默了一會兒,對薛蟠輕聲道“也是理所應當。古往今來,上到王侯將相,下到販夫走卒,所有人做事都是為了自己高興。”
“妹妹這話怎麽講?”
“哥哥你知道,那些為國捐軀的仁人誌士,為什麽能慷慨赴死?那些謀財害命之人,又為什麽殺人不眨眼?”薛寶釵輕聲問道。
“你是說,為了他們自己高興?”
“是的。那些仁人誌士,國家強盛他們就高興,這才能主動為國赴死。那些謀財害命之人,有了錢財他們就高興,這才能沒有負擔地殺人奪財。至於哥哥你,為了元春姐姐、二妹妹三妹妹她們將薛家家業棄之不顧,也是你自己的選擇,不能說你做錯了什麽。”
“至於妹妹我。”薛寶釵終於笑了,“本來是很看重這薛家家業的。但我也希望哥哥你能過得高興,相比之下,這家業也算不得什麽了。”
薛蟠聽了,低頭不語。
“好啦。”薛寶釵笑道,“帶我回去歇息吧。明天你還要見娘呢。對了,琴妹妹呢?”
“她去姑蘇了。”薛蟠道,“算算時間,也應該快要到這寧波港與我們會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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