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9章 眼神
從前秦老還是“老壞人”時，連三歲小兒都能肆意欺淩。
如今恢複了名譽，他還沒如何呢，圍上來的一幹人等，先操碎了心。
趕過來的小安隊長小心翼翼地，溫溫柔全沒了一隊之長的威風。
“我家裏雖然簡陋，好歹還能下腳。秦老，豬圈又破又臭，您這就搬到我家裏去歇著吧？”
秦老看慣了人情冷暖，不驚詫他的反應，隻覺得有點好笑。
“我在牛棚裏住了將近十年，搬到這豬圈裏也有幾個月，哪裏就片刻也忍耐不得了？”
小安隊長陪著笑，這話實在不好接：從前你是罪人，環境艱苦是為了反省改造，再如何都是活該的。可現在，這不是重新成了人上人了呢？
所以他啊，並沒有明白秦老的意思：有沒有罪名，這是同一個人。可受到的待遇差別，實在叫人啼笑皆非。
白老和萬老在旁邊，眼見著蘇主任和小安隊長這些人圍著秦老打轉，個中滋味，體會隻有更深。
先敬羅裳後敬人，庸俗之人，莫不如此。
蘇主任卻是覺得小安隊長搗亂呢這不是！既然秦老這樣的人物平反了，怎麽還能留在安家村這種見證了他恥辱的地方？
自然是趕緊離了這地，忘卻了這段經曆，回到他真正的階層和世界裏去。
“秦老，我是開著車來的，咱也不在這裏耽擱。今兒，我就把您接到縣裏去，是願意住招待所還是住我家裏，都看您喜好。洗去身上的疲憊，過得幾日，上頭就來接您。”
“我不去。”
蘇主任一噎，小安隊長趕緊替補上去：“那……那您到我家裏去歇幾天？”
他也在想，秦老這樣的大人物，從泥潭裏絕地逆襲了，肯定要把在這裏受的委屈報複回去的。
他好生伺候著，火燒不到他身上，到時候上頭來接人，秦老也算揚眉吐氣了。
這幾天他把陣仗鬧得大點，揪出來幾個欺辱過秦老的刺頭，給秦老好生出口氣，秦老能不記得他的好處？
秦老是真不耐煩見這兩個人：“我不去c城，也不去誰家裏。我就在這裏繼續住著，就在這裏養老了！哪也不去！”
此言一出，村裏震動，公社震動，縣裏也震動了。
沒人覺著老人這是心累，隻想過幾天安生日子。
他們想什麽呢？秦老這不會是？要趁著這機會，把他們一股腦兒都收拾了吧？
這麽個人物就坐在峰陽不走，市裏怎麽看？省裏怎麽看？上頭又怎麽看？
我們一個個的，不會都掉了烏紗帽吧？
老爺們如何想，秦老不知道，他也不在意。
他在做什麽呢？他洗了個澡，換上從前楚婕給買的他卻不敢穿出去的衣裳，體體麵麵地，走在安家村的道路上。
村裏人都聽說這個大人物官複原職了，別說小安隊長了，聽說省裏的人都要巴結他。
村裏人看著他的眼神，都充滿了敬畏，更充滿了恐懼。
他們在拚命回憶：我得罪過他嗎？我家人得罪過他嗎？我的親戚鄰居得罪過他嗎？
真的，這種事就不能聯想，一想，都覺得自己怕是要倒黴了：
XX的，那時候他就是個罪人，罵他批他欺負他，這不是任務來的嗎？
怎麽現在我卻要承擔後果呢？這不科學！
秦老走著走著，腳步就慢下來了，出門那一刻的鬆快也不翼而飛。
從前他們看他，是帶了鄙夷，帶了厭惡，帶了居高臨下的輕視；
可現在他們看他，是懼怕的，帶了討好，甚至是哀求的——他們就像驚弓之鳥。
無論哪種眼神，都不是他想要的。他隻想做個和他們一般無二的、平等的人，彼此尊重，怎麽就做不到呢？
他慢慢挪到小學校門口，望著那破敗的大門出神：想來給孩子們一個驚喜的，可他們……還會像從前一樣看他嗎？
正是散學的時候，成群成群的小學生們放牛似的往外頭湧動。他們看到秦老，也有竊竊私語的。
“你看那個人，你看……”
“那是牛棚的老壞蛋，他來幹什麽？”
“我娘說老壞蛋最壞了的，不是來抓人的吧？”
“怕什麽，我爹說了，他們是來接受我們教育和改造的。哼，他要敢使壞，我打死他！”
…………
小孩子又懂得什麽呢？他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來源於他們的爹娘家人。
秦老低了低頭，突然有點後悔：幹嘛心血來潮來接小崽子們呢？
從來都不想被人知道自己這夥人同小崽子有幹係，要是被人看到了，以後村裏的娃娃們，會不會也用或厭惡或恐懼的眼神，去看待那幾個純粹的孩子呢？
這麽想著，他轉身要走，可後麵傳來一聲歡樂的呼喊，定住了他的腳步。
“秦爺爺！”
安生甩著肩上的書包，屁顛屁顛撲過來，小手拉住了秦老的大手。
“秦爺爺，你怎麽來啦？你是來接我們散學的嗎？太好啦！你以前還沒來接過我們散學呢！白爺爺呢，萬爺爺呢，他們怎麽沒來？你下午不用上工嗎……”
安生就是這麽嘎嘣脆，一口氣把心裏所有的疑問抖落出來，這可叫人家從哪裏開始回答呢？
他問題還沒完呢，安平也跟著過來了，安寧寧和大妮二妮緊隨其後。
他們也覺得稀奇，秦老來接他們，這是第一次。
想知道的都叫安生一口氣問完了，他們正好不必開口，乖乖叫聲爺爺，就等著他回答啦！
秦老低頭，將孩子們清澈的眼眸一一看過去，微微一笑。
“爺爺平反啦！”
大妮二妮還不太明白，小崽子們已經歡呼起來了：
紀爺爺說過，平反呢，就是罪名都沒有啦，證明他們是被冤枉的；
紀叔叔說，平反就是不用被壓製，可以重新去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
娘也說啦，平反，就是能再次做個堂堂正正的人，沒人可以隨便欺負，還能夠有資格去保護被欺負的人！
所以，為什麽不歡呼呢？“平反”，這真的是太好太好啦！
真的，爺爺，我們太高興太高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