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下了車,唐小繚遲疑了一下,對鄭弦說,“我記起來,昨天小米曆史老師跟我說,讓我今天見見他……你就在這裏等我,我去去就來。”
鄭弦沒有說什麽,隻是微微點頭。
唐小繚輕鬆了口氣,她很艱難找出來的這個借口,看來還挺不錯,並沒有被鄭弦懷疑。
她下了車,趕緊去追已經背著書包走進校門的小米。
唐小繚真以為她這個借口非常的高明,卻不知道,她這樣拙劣的理由,鄭弦怎麽可能會相信?
但是他心底也很明白,唐小繚為什麽要跟他說謊。隻是,她真的是沒有說謊的經驗啊,要是真的小米的老師要見家長,也肯定會聯係他啊——這樣的事情,小米才不會找她呢。
他可是很心疼他的媽咪的,但凡可能有麻煩的事情,一向都是會找他的,他這個當爹地的。雖然,他從來都沒有真心真意地喚過他一聲“爹地”。
“你怎麽知道她在撒謊?”鄭弦低低問自己,又低聲笑了,輕聲回答,“因為她不知道,小米與我,對她的心意,到底有多重。”
他記得還是中學生時,第一次看全本紅樓夢。當時他並不知道後四十回是高鄂繼的,但是,才看到第八十一回,他就非常的驚訝,因為,他看到賈寶玉因為迎春遇人不淑,嫁了頭中山狼,婚後受盡苦頭,找林黛玉哭泣。
他不明白到底是出了什麽問題,但是就是覺得,這不應該,這個情景,根本不可能會發生。
林黛玉的身體不好,賈寶玉那麽心疼她、愛護她的人,怎麽會跑到她麵前哭泣、讓她擔心呢?就算是受了傷,血流不止,他也一定會把傷處遮掩,然後笑著跟她開玩笑——直到離開她的視線,才會讓心焦如焚的小廝包裹吧。
那也是他第一次,意識到,有些事情,當你在意一個人的時候,非常非常在意一個人的時候,你不會去做的。
但是,唐小繚並不知道。所以,她的謊言,就這樣輕易被他識破。
隻是,他不打算拆穿她的這個謊言。她撒謊是為了什麽,他的心裏也清楚明白得很。
她大概想要幫他解決與小米之間的父子糾紛吧。
但是她怎麽可能做得到呢?就好像一個人不能跳得比畫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線更高,因為,那道圈,就是他自己啊。
唐小繚解決不了這件事,因為,這個事情的關鍵,就是她自己啊。
鄭弦掏出一支煙,正要點燃,卻又把ZIPPO放回了口袋,打開車門,走到一棵樹下,再點燃煙,深深吸了一口。
他應該戒掉的,他不能讓小繚與小米吸他的二手煙,他想著,把手裏的這支煙重重再吸一口,便掐滅,扔進了垃圾箱。
戒煙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尤其是他以前的八年,當他特別後悔、特別痛苦、特別寂寞、特別孤獨的時候,那種痛楚簡直是深入骨髓,而偏偏他又無人可以傾訴,唯一能夠慰藉他的,隻有香煙,與它嫋嫋升起的白煙。
很多時候,他抽的不是煙,他隻是在等著那個能夠讓他戒掉煙的人。
而現在,他終於已經等到了。
戒煙很難,因為很多人窮盡一生,也等不到那個能夠讓他們戒煙的人。
戒煙又很容易,隻要你真正找到了那個人,別說隻是一支煙,就算是刀山火海,你也願意為她去闖。
鄭弦掐掉了煙,扔進了一旁的垃圾箱,限量版Zippo打火機,也毫不留戀地扔了進去。
他走了車,翻出一盒口香糖,扔一顆進嘴裏,慢慢咀嚼。
唐小繚終於追上了小米,她很嚴肅地叫上他,把他帶到一旁的走廊角落裏,口氣很溫和地問他,“小米,今天你是不是有些事做得不對?”
“什麽?”小米卻平靜地問他。
他的表情那麽平靜,反倒讓唐小繚覺得,自己是不是弄錯了,小米他並沒有故意去惡心鄭弦。
但是,這孩子特別聰明——他的聰明遠超過她,她心裏是很明白的。所以她也並不上他的當,而是提醒他,“今天你對你爹地的態度非常的……就像是一隻刺蝟,你明白嗎?你今天的表現,很像是一隻把全部的刺都紮起來的刺蝟。”
“我紮著誰了?”小米反問她。
他這話一出口,唐小繚便明白了,他確實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而且,也確實是故意的。
“我想你應該明白現在的情況,何況這事,也是你大力推動的……”唐小繚蹲在他的麵前,微微抬頭,正色看著他,“他現在不管是從血緣上說,還是從法律上來說,都是你的爹地……你不能再不講禮貌了,知道嗎?”
“可是我真的不想叫他!”小米突然間爆發了,“我不想叫他爹地!不想!我不想!你們不能逼我!”
“我沒有逼你!”小米的爆發讓唐小繚都震驚了,小米從來都是個很乖的孩子,做什麽事情都顯得非常的乖巧——因為他足夠聰明,足夠到讓他明白,什麽事情是大眾期待他去做的,什麽事情是大人不希望他做的。
因為,他總是按照大人的喜好來行事,就算有些事情心底不情願,他的聰明也足夠讓他做出正確的選擇——怎樣做,維持一個怎樣的尺度,才能在既不委屈自己,與不讓大人生氣的之間,找到一個最合適、最恰當的位置。
他從來都是如此的乖巧懂事,如此的不讓人操心。他從來不任性,從來不淘氣,從來不調皮……甚至有些時候,唐小繚都忘記了,小米不過隻是一個八歲的孩子。
而這一次,他卻突然間,顯露出了他原本應該有的樣子,原本七八歲的孩子所應該表現出來的樣子。
懂事的孩子的心底,其實也住著一個熊孩子。隻是,他們明白,太熊會讓大人為難,可能會讓自己受傷。
更因為,當他們熊起來,自己的身後,不會站著一個無底線護犢子的父母……
但是,熊孩子平常被壓製得越厲害,爆發起來力量反而越大。
現在,就是小米心底的那個熊孩子,他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