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試探
采月殿外的樹梢上,還有零星的雪水順著枝幹滑落。
幾縷浮雲在天空上漂浮流動,有冰涼的寒風從殿外吹拂而來,令人不寒而栗。
沈風絮便站在了采月殿門前。
采月殿原本是一座已荒廢了的宮殿,在七年前,居於采月殿中的容昭儀難產而死,此後,采月殿便一直荒廢了下來,除了偶爾有宮婢前來打掃守殿外,便再沒有人經行了。
直到前些時日,明錦在采月殿中寵幸了薑擬月。
而後他便讓薑擬月住進了采月殿裏,先是封了薑擬月為正七品美人,又接連兩日寵幸了薑擬月後,將她晉封為正六品小儀,但自那以後,明錦便再沒有來過一次了。
采月殿中寂寂無聲。
隻有一些鳥雀落上枝頭,然後又匆匆飛去,似乎就連這些鳥禽也不願再采月殿中多做片刻的停留,沈風絮正站在殿外胡思亂想著,便見宮婢從采月殿裏走了出來。
那婢子手上還沾染了些許胭脂水粉,顯然是剛為旁人梳妝過。
她緩步走了出來,對著沈風絮行了一禮,柔和道:“婢子見過敏和郡君,敏和郡君快請進。”
沈風絮便跟著宮婢一路走進了薑擬月的采月殿中。
此時薑擬月端坐在主位之上,衣裳服飾一塵不染,頭上玉冠華貴,是一支精致鏤空海棠步搖,看上去美麗大方,素白纖細的手指上,塗著紅如丹蔻的色澤,長長的護甲上鑲著幾顆極近華貴的珍珠,整個人看上去透著一股華麗奢靡的氣息。
可不知是怎麽地,看到薑擬月穿著如此繁複華麗,反倒是讓沈風絮心下有些不寧,若是薑擬月衣著平平,沈風絮倒也覺得正常,偏薑擬月這一身上下都透著古怪。
沈風絮是四品的敏和郡君,而薑擬月隻是六品的小儀,所以薑擬月起身對沈風絮行了一禮,她的視線始終是看向沈風絮的,目光中帶著一絲化不開的哀傷,仿佛有一柄利刃刺入了她的心口,不斷地攪動抽離著,卻並沒有將她殺死。
沈風絮回了一禮,道:“薑小儀近來如何?”
薑擬月剛要開口,可是看了一旁宮婢的臉色,千言萬語便化作了片刻沉默,在深吸了一口氣之後,薑擬月便扯了扯唇角,麵上露出一個難看之極的笑容。
“那是自然,宮中繁華,是宜安伯府不可比擬的。”薑擬月淡淡笑著,視線卻轉向一旁窗外,看向那一片茫茫白色,道,“郡君自然不必擔心我了,隻是不知敏和郡君近來如何?”
沈風絮也笑了笑,道:“東寧伯府自然是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皇宮,不過風絮在家中有兄長有姐妹,書院裏也有同窗好友,也覺得知足了。”
沈風絮的這一句話,讓薑擬月眼前頓時濕潤了起來,她忙抬起頭,忍住不讓自己哭泣出聲來,聲音略有嘶啞:“敏和郡君……”
沈風絮抬眸看向她。
而一旁的宮婢卻忽然咳了一聲。
薑擬月餘下的話頓時又咽進了喉嚨裏去,她抿了抿唇,聲音裏帶著強忍住的哽咽,道:“敏和郡君遠道而來,應也累了吧,先坐下休息吧。”
宮婢眉梢不禁緊緊地擰了起來,可她也隻是看了一眼薑擬月,目光中帶著一絲涼意。
沈風絮看了那宮婢一眼,微笑道:“你去幫我倒杯茶吧。”
那宮婢蹙了蹙眉,轉而看向殿外守著的其餘婢子,道:“芳兒,你去倒杯茶來。”
守在殿外的芳兒便立即應聲而去。
沈風絮目光稍稍一沉。
她想讓宮婢離開,偏她一步也不走,而那宮婢也看向沈風絮,溫和地解釋道:“婢子要貼身照顧薑小儀,不便離開這裏,還請敏和郡君見諒。”
沈風絮也不便說些什麽。
可她也算是看出來了,薑擬月在采月殿裏並非是表麵上表現出來的那樣悠然,反而是處處受製,從一開始沈風絮進殿開始便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若是沈風絮來見薑擬月,薑擬月絕不至於梳妝打扮這麽久,也絕不會打扮的這麽華麗奢靡,就好像是……特地打扮成這樣做給別人看的似的。
沈風絮又看了薑擬月一眼。
薑擬月的目光宛若沉寂的死水,沒有任何生氣。
沈風絮情知有眼前這名婢子在這裏,她與薑擬月是說不了什麽話的,便輕輕歎了一口氣。
在原處坐了片刻後,薑擬月隻低著頭不說話,沈風絮便也隻坐在那裏,一言不發。
左右在現在這個地方,也說不了什麽話,就算開口了,也隻能說些無關緊要的話。
不知過了多久,名喚芳兒的婢子將茶水端了進來,放在了沈風絮的桌旁,便恭謹地退了出去。
沈風絮將茶盞端了起來,麵上神色略有複雜,忽而端起茶盞站起身來,隻是在向前走的時候,似乎是被什麽拌了一下,身子向前一傾,便將茶水盡數灑落在了宮婢的身上。
薑擬月心中一緊,抬眸看向沈風絮。
那宮婢也是麵色一變。
可她深深地看了沈風絮一眼,也隻是關切地問道:“敏和郡君您沒事吧?”
沈風絮卻擺了擺手,看向宮婢,道:“我沒事,倒是你身上都已經被濺了茶水,先去換一身衣服吧。”
宮婢麵上露出了為難之色。
她不想離開這裏,一旦離開了,還不知道沈風絮會和薑擬月說些什麽,可衣服上的的確確都沾滿了茶水,在這裏侍候顯然並不妥當。
再三猶豫後,那宮婢隻好道:“那婢子先去更衣,一會兒再來侍奉薑小儀。”
薑擬月點了點頭。
望著宮婢離去的背影,薑擬月的身子逐漸緊繃了起來,直到看著宮婢徹底走出了殿內,薑擬月才終於繃不住了,她一把抓住了沈風絮的衣袖,哽咽道:“風絮表妹,我不想這樣的,我不想入宮的,我那一日就應該聽你說的,不應該來的。”
沈風絮輕輕拍了拍薑擬月的背,道:“表姐可不要哭了,你臉上的妝這麽好看,要是哭花了,一會兒還要她幫你重新畫呢。”
“她……雖然是這樣,但如果沒有她的話,我可能也活不到今日了。”薑擬月幾乎半個身子都在顫抖著,她強忍著心中的恐懼,道,“你知道嗎?自住在采月殿以來,我身邊所有的東西都有宮婢先貼身驗過,無論是吃的用的,都要婢子先嚐試一番,就在這短短幾天的功夫,采月殿裏已經死了五人了,她們都是因為用了我的東西死的……”
沈風絮的聲音十分溫柔,帶著安定人心的氣息,道:“沒事的,今日除夕夜宴,幾乎是所有人都會去參加宮宴,不會有人害你的。”
說罷,沈風絮頓了頓,又問道:“這些事情都是方才那名宮婢安排的嗎?”
薑擬月點了點頭:“是,她叫竹翠,若不是她,我已經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宮中現在人人都在害我,隻有她在保護我,她方才也是擔心你對我心懷不軌,所以才對你那麽警惕,就連我娘給我送來的那些婢子們,也都被她一一查驗過了。”
沈風絮卻不禁蹙起了眉頭:“她也隻是你入宮後才遇到的婢子,為何會對你那麽忠心?”
已經不止是忠心了,甚至隱有控製薑擬月的意思,薑擬月便連見一見自己的表妹,也要受到她的重重阻攔,何況,若竹翠是從一開始便跟在薑擬月身邊的人倒也罷了,偏她是薑擬月在入宮之後才遇到的婢子,且看竹翠的年紀,此前定然在別的宮殿裏侍候過,在薑擬月之前,還有舊主。
可薑擬月卻隻是搖了搖頭,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就連聲音都有些顫抖:“我不知道,風絮表妹,就在我第一天住在采月殿時,敏嬪著人給我送了些點心來,我本來已經要吃下口了,是竹翠用銀針刺入其中,我才發現這點心裏居然是有毒的,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若不是竹翠,我已經死在宮中無數回了……”
沈風絮稍稍安撫了一句:“表姐不要怕,既然知道了她們都有什麽手段,以後就多加注意一些好了。”
薑擬月的目光卻驟然變得十分冷厲,她紅如丹蔻的指甲也陡地折斷了,薑擬月咬著牙,道:“是沈玉樓讓我進來的……”雖是這麽說著,但語氣裏卻沒有半分恨意,悲傷已然蓋過了憤怒。
這一點,沈風絮此前便已經知道了,她稍稍偏了偏頭,問道:“你既然知道是沈玉樓將你送了進來,可你為什麽不說呢?”
“我說了,又能怎麽樣……”薑擬月無力地道,她的聲音十分淒冷,“就算我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呀,我與她一向感情甚篤,她將我送進來對她也沒有任何益處,可她偏就是這樣做了……”
沈風絮抬手扶了一把薑擬月,道:“與其說是沒有人會相信,倒不如說是你不想傷害沈玉樓吧。”
薑擬月的身子輕輕一顫。
沈風絮便歎了一口氣,道:“你不說是對的,畢竟就算說了,也不可能奈何的了沈玉樓,但你不應該抱著其他想法了,你應該看清了,沈玉樓的美人麵上是什麽樣的歹毒心腸,既然知道了,就不要想著顧念舊情,你最應該想的事情,是報仇。”
“報仇?”薑擬月自嘲一笑,“我還報仇做什麽……若是可以的話,我真是想死在這裏。”
沈風絮並沒有安慰薑擬月,而是道:“嬪妃自戕是大罪,你若是自戕,連帶著整個宜安伯府都要受到懲處,你自己心裏清楚。”
薑擬月自然很清楚,正是因為清楚這一點,所以薑擬月才一直沒有自裁。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矛盾,分明都想著自戕了,卻一點兒也不想被那些人害死……”薑擬月十分無助地看向沈風絮,雖然她一身華麗衣裝,卻也掩蓋不了內心的淒涼,麵上的濃妝重抹在淚水下已經花了,看上去一片斑駁難看。
“這不一樣的。”沈風絮輕聲安撫道,“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自己手上才好,別人想讓你死,你就偏要活著,等日後在慢慢報仇。”
“報仇……?”薑擬月不禁疑惑了起來。
沈風絮似乎一直在說著報仇的事情。
“是啊……”沈風絮微微一笑,“你是宮中妃嬪裏最年輕的,你年輕又美貌,這就是你的優勢,你能得到皇上的寵愛,便能得到權力,等到了那時,宮中還有哪一個人敢欺侮你呢?”
薑擬月張了張口,但是沒有出聲。
她厭惡地不僅僅隻是那些對付她的人,還有……明錦。
明錦的年紀已經足夠大了,做他的父親都綽綽有餘了,可她卻不得不迎奉明錦,不能對明錦表現出半分不敬來,若是讓明錦心生不悅,不僅僅是她,連帶著父母家人都要受到牽連。
“皇上接連寵幸了你幾日,將你從美人封做了小儀,想來,他是喜歡你的。”沈風絮定定地看著薑擬月,道,“你現在已經回不了頭了,你唯一能回頭的辦法,就是死在這裏,然後連累著整個宜安伯府為之陪葬。
沈風絮說的是實話,沒有半分作假的實話。
薑擬月既然已經是明錦的後妃,便不能再有其他的心思了,甚至就連自戕也不可,她與宜安伯府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薑擬月也正是顧忌著這一點,才一直猶豫不決。
“我知道……”薑擬月緊緊地咬著唇,“可是我……”
就算如此,她也沒有辦法對明錦百依百順,也沒有辦法做到對明錦卑躬屈膝,也正是因為如此,明錦在封他為小儀後,便再也沒有來過采月殿了。
“皇上是想讓你去找他吧。”沈風絮眨了眨眼,輕聲道。
明錦這麽做,大抵就是想試探一下薑擬月,若薑擬月沒有主動去找明錦,此後在采月殿裏,便如同冷宮一般,明錦不會再踏足半步,而薑擬月若是主動了,往後自然前程似錦。
竹翠的所作所為,也是希望薑擬月主動些,薑擬月雖然知道,可她始終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