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風雪
這一日,皇宮之中。
大雪覆上了整片坤寧宮,宮內花園中有大片大片的紅梅盛綻,放眼望去,紅白相映,甚是美麗動人,而在屋內,沈玉樓與九公主捧書而坐,有火爐微暖,驅散了一宮的寒意。
自那日以後,沈玉樓再沒有見過胡皇後,隻每日按時前來宮中,與九公主一同讀書,九公主性格雖任性了些,但也並非傳聞中的那般頑劣。
隻是,九公主心中不禁有些疑問。
不知為何,沈玉樓所表現出來的才學,似乎與她所得的名聲並不相配。
但九公主並未提起過。
散學後,沈玉樓邁步向外而去,隻是走到一半,還沒有踏步走出坤寧宮,便被女官葉儀給喚住了。
“玉樓姑娘。”葉儀的聲音從沈玉樓身後傳來。
沈玉樓腳步稍頓,轉而看向葉儀,行了一禮“原來是葉女官,不知葉女官喚我所為何事?”
葉儀輕輕地道“從明日起,玉樓姑娘便不必來了,臨近年關,玉樓姑娘也該在家休息了,及明年開春,玉樓姑娘再來伴讀吧。”
‘“是,玉樓明白了。”沈玉樓點點頭。
臨近年關,九公主自然也不會安心讀書習字,何況宮中還有著無數事宜,伴讀一事自然便要先放一放,及明年開春後,再為九公主伴讀。
沈玉樓出了坤寧宮後,走過長長而又幽靜的甬道,正要經行過禦花園時,忽地見禦花園中一片歡聲笑語,好不熱鬧,沈玉樓一時好奇,便抬眸望了過去。
自她入宮伴讀以來,隻去過坤寧宮,便連九公主的含香宮都沒有去過,這也是因著胡皇後的意思,要九公主與沈玉樓在坤寧宮讀書習字,故而沈玉樓雖入宮伴讀許久,卻從沒有見過除胡皇後之外的妃嬪們。
如果……葉儀不算的話。
她抬眸看去,正見白雪覆蓋的禦花園中,有一抹驚鴻動人的倩影在翩然起舞。
舞者一襲紅衣曼妙,體態纖穠合度,身姿輕盈纖細,在銀裝素裹的禦花園中,仿佛一枝傲然挺立的紅梅,一舞一動之間,仿佛晴光乍泄,嫣然婉約。
沈玉樓不由多停步駐足了片刻。
可正看著,忽有一聲尖銳的聲音傳來。
“你是哪個宮的宮女?竟如此不知禮數?皇上與柔妃娘娘如今正在禦花園中,你還在這裏做什麽?”
一句話,頓時驚得那名舞者也停下了動作,轉頭看了過來,正看向沈玉樓的方向。
沈玉樓頓時一驚,轉而看向方才同自己說話的內侍,飛快地道“我隻是無意之間路過,並非有意冒犯。”
說罷,便快步向外走去,生怕走慢了一步便被人喚住了。
然而,沈玉樓還沒有來得及走出去,便聽見禦花園中的紅衣女子淡淡地道“站住,過來。”
沈玉樓的身子一僵,但並不敢有任何違逆,隻得依言走了過去,低頭跪下,輕聲道“臣女沈玉樓拜見柔妃娘娘。”
方才那內侍已經說了是皇上與柔妃娘娘在此,沈玉樓雖沒有見過柔妃,但並不難分辨,可柔妃還並沒有開口,一旁便有男子的聲音傳來。
“沈玉樓……”
那男子似乎是回想了一下,稍稍頓了頓,又續道“朕記得,是小九身邊的伴讀。”
柔妃聞言,柔和一笑“原來是皇後娘娘請來的姑娘,你不必緊張,抬起頭讓我看看。”
沈玉樓隻得依言抬頭,而柔妃在看到沈玉樓的容貌後,眸中便染上了一抹冷厲之色,但旋即便又如同春風般溫柔和煦,輕聲道“你既是九公主身邊的伴讀,今日怎麽不在含香宮裏?來了禦花園呢?”
“今日已經下了學,臣女正要回府,路過禦花園時,見到柔妃娘娘的舞姿頓時驚為天人,所以才駐足看了片刻,如若冒犯之處,還請柔妃娘娘寬恕!”
可柔妃唇邊卻含了一抹冷笑。
胡皇後如今已經人老珠黃了,自己沒有其餘妃嬪的年輕貌美,自然想著推舉新人而固寵,伴讀人選何其之多,為何偏偏選了一個容色無雙的沈玉樓?難保不是懷有什麽其他的心思。
何況,她今日與明錦在禦花園中是人盡皆知的事情,沈玉樓無端出現在此,難道不是受了胡皇後的指使嗎?
思及此,柔妃眸中的冷意更甚。
可柔妃麵上卻十分溫柔,嫣然一笑,道“我哪裏會怪罪你,天氣這麽冷,可莫要這麽跪著了,快起來吧。”
“多謝柔妃娘娘。”沈玉樓站起身來,但心中依舊忐忑不安。
她已經後悔入宮伴讀了,皇宮之中不比東寧伯府,所有人皆各懷鬼胎,且每個人都是沈玉樓得罪不起的人,更沒有一心護著沈玉樓的人。
明錦看著沈玉樓,目光中也流露出幾分讚賞之意,道“你說柔兒的舞姿驚為天人,你自己可會?”
若是換做往常,沈玉樓自然便應了,但眼下她也知曉理當藏拙,便道“臣女的舞藝如何能與柔妃娘娘相提並論,實在是不堪入目,難登大雅之堂。”
柔妃稍稍緩和了一些。
可明錦卻仍是溫潤含笑“既如此,你便回去好好練練吧,待你下次入宮時,再表演給朕看就是了。”
這是什麽意思?
聞言,柔妃麵色一變,而沈玉樓也是心中大震。
但她不敢拒絕,隻是低頭應聲“是,臣女明白。”
“好了,你回去吧。”明錦說罷,便擺了擺手,不再看向沈玉樓。
他見慣了美人,但如沈玉樓這般容色絕豔者也隻是獨一份,沒有哪一個男人會對沈玉樓這樣的女子心生厭惡,隻是……也僅限於此了。
柔妃看著沈玉樓離去的背影,目光中漸漸凝了一層宛若江邊浮冰的冷意,細碎而又涼薄,可一旁明錦喚了柔妃一聲,她目光中的冷意瞬間化作一汪春水,盈盈望去。
而沈玉樓快步出了禦花園時,隻覺得後背都被冷汗浸濕了。
她並沒有攀附明錦之意。
沈玉樓的確有嫁入高門權貴的想法,但無論如何也絕不是明錦,明錦的年紀做沈玉樓的父親都已經是綽綽有餘了,何況明錦身邊嬪妃環伺,沈玉樓若是入了宮,怕是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可現下明錦似乎當真懷有這個意思。
而柔妃也已經對她表現出了敵意,若她進了宮,怕是第二日就要被柔妃害了。
她正胡亂地想著,險些撞入一人的懷中。
“玉樓姑娘?”
來人語氣中帶著幾分驚喜之意。
沈玉樓忙抬頭看去,便稍稍向後退了幾步,斂衽行禮“玉樓見過四殿下。”
正是四皇子明衍。
明衍雖長相凶狠,但性子溫和,見是沈玉樓,便溫柔一笑,道“玉樓姑娘是要離開嗎?”
沈玉樓本要應是,可心念電轉間,便楚楚可憐地抬起頭看向明衍,目光中含著點點淚光,泫然欲泣,梨花帶雨“四殿下……”
她與明衍見麵的次數不多,但此前明衍多次維護沈玉樓,想來,即便不曾喜歡沈玉樓,也至少對沈玉樓有著幾分好感。
美人梨花帶雨,自是惹人憐惜,明衍一時一怔,心中便亂了幾分,忙追問“玉樓姑娘遇到什麽事情了?”
沈玉樓並不喜歡明衍,一來明衍出身不高,他的生母是柔妃,柔妃雖多年來盛寵不衰,可除卻明錦的寵愛之外,柔妃並無任何值得提起的身家背景,一旦失了聖眷,柔妃便不值一提了。
二來,明衍則是長相太過凶狠,沈玉樓雖不在意未來的夫君相貌如何出眾俊朗,但至少……也不能如此嚇人,若是半夜驚醒,怕不是還以為遇見了厲鬼索命。
但若是與要嫁給明錦相比的話,沈玉樓寧願選擇明衍。
沈玉樓掩麵低聲泣道“玉樓方才路過禦花園,見到了皇上……”
餘下的話咽了進去,但就僅僅這幾個字,就足以讓人浮想聯翩,明衍頓時驚愕,但旋即便反應了過來。
他道“父皇有意要讓你進宮?”
倒並沒有。
但沈玉樓隻是低聲哽咽了起來,她這般作態,更是讓人猜想萬分。
明衍目光一沉。
“四殿下……”沈玉樓輕輕喚了一聲,語氣婉轉而又傷心欲絕,“玉樓……玉樓寧願從此削發為尼,遁入空門,餘生長伴青燈古佛……”
沈玉樓今日所說,若是被旁人聽去,怕是滅頂之災,但在明衍麵前卻是無妨,沈玉樓已經斷定,明衍定是對她別有心思,即便不是真心愛慕,也定然有娶她為妃的想法。
明衍輕輕咽了一口唾沫。
不知怎麽地,他輕輕地扯了一下自己的衣袖。
他腦子裏又回想起了當時第一眼見到沈玉樓時的情形,那時沈玉樓一身衣裙明麗動人,對著她嫣然一笑,仿佛千萬明花同時盛綻,是在嚴寒徹骨時節的春光乍泄。
但眼前的沈玉樓卻如此傷心欲絕。
明衍深吸了一口氣,稍稍冷靜了一下,便十分認真地道“玉樓姑娘,我可以讓母妃同父皇提起,讓他為你我賜婚。”
沈玉樓心中頓時複雜難言。
如有可能,她並不像嫁與明衍,明衍雖是皇子,但地位不及太子明承,容色不及三皇子明元,甚至比之京中的其餘世家公子也有所不如……
但眼下也並無其他辦法了。
能阻止眼前事情的隻有皇子,可太子已有太子妃,她又並不認識三皇子明元,隻有四皇子明衍可以伸出援手。
沈玉樓麵上扯出了一抹極動人的笑“玉樓……感激不盡。”
明衍忽地有些失望。
感激不盡?原來沈玉樓隻是想讓他幫忙不嫁與明錦即可,而並非……但是他的視線落在了沈玉樓的臉上,那一抹笑容宛若天光晴色,令他心中的陰霾一掃而空。
明衍便不作他想了。
若是能將沈玉樓娶回,其他的,便也不重要了。
於是明衍當即道“我這便去尋母妃,玉樓姑娘且先等著我吧。”
說罷,明衍便邁步而去。
此時禦花園內,明錦已經離開,隻留下柔妃一人在禦花園中的亭台裏,看著禦花園中大片盛綻的紅梅,心緒似乎也飄散遠去了。
柔妃曾經也是盛極一時,那時明錦獨寵柔妃一人,隻是後來,不知從何時開始,宮中的妃嬪越來越多,明錦踏入柔妃宮殿的次數越來越少。
寂寂花時閉院門,美人相並立瓊軒。
可那些選秀入宮的秀女們倒也罷了,如今竟連入宮的世家女子也要如此……
柔妃正出神時,明衍已經邁步走了過來。
“兒臣給母妃請安。”
見是自己的兒子,柔妃忙回過神來,麵上露出笑意,問“你今日怎麽得空來了?”
成年的皇子們的住所都在宮外,雖可時常出入宮中,但也不必日日都來。
明衍猶豫了片刻,不知是否要同柔妃提起,但腦海中又浮現起了沈玉樓的麵容,便堅定了幾分,道“母妃,兒臣有一事相求。”
“你說。”
“兒臣想要求娶東寧伯府的玉樓姑娘,還望母妃成全。”明衍說完後,眼睛便一眨不眨地看著柔妃,將柔妃所有的神色都收入眼底。
可柔妃聞言,頓時大驚,旋即便怒道“你是瘋了嗎?求娶哪一家的閨秀不好,偏要求娶沈玉樓?”
若是明衍提起旁人家的姑娘,柔妃或許會在稍作思量後答允,即便家世或其他方麵有一二缺陷,但若是明衍喜愛,倒也並無不可,可唯獨沈玉樓是絕對不行的。
沈玉樓可是胡皇後身邊的人。
雖然柔妃並不知曉沈玉樓已被胡皇後厭惡,但即便知曉,也絕不會讓自己的兒子將胡皇後身邊的人娶回去。
在柔妃心中,沈玉樓已經是胡皇後一黨的人了。
且,方才明錦可是當真柔妃的麵與沈玉樓提起那些事情,柔妃眼前去向明錦求賜婚,那明錦會作何想法?再者說,即便柔妃對此毫不知情,明衍若是娶回了沈玉樓,明錦始終會心有不滿,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明衍娶回沈玉樓。
明衍沒有料想到柔妃竟然會有如此激烈的反應,當即一愣,道“母妃……”
可柔妃的麵色已經冷了下來,她道“此事是絕對不可行的,無論沈玉樓那個狐媚如何勾引你,此事都絕不可能成真!京中貴女無數,你求娶哪一家的姑娘皆可,但唯獨沈玉樓不可!”
“可是……”
“沒有可是了!”柔妃猛地一拂袖,道,“你回去好好想一想,今日之事絕不可能!”
“是……”明衍無可奈何之下,隻得道,“那兒臣便告退了。”
沈玉樓還並沒有離開。
及明衍尋到沈玉樓時,她便站在花林之下,楚楚可憐地看著明衍。
明衍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開口。
沈玉樓輕聲道“四殿下直說無妨。”
“玉樓姑娘……我母妃,並不答允此事。”他略有歉疚地道。
沈玉樓卻莫名的鬆了一口氣,她並不希望自己嫁與明衍,可旋即心中又是一緊,若是不嫁與明衍,似乎要麵對的就隻有明錦了。
“四殿下……”她眸中含著點點淚光。
明衍咬了咬牙,道“倒也並非沒有辦法。”
沈玉樓眸中帶著幾分期待與希望“四殿下有法子?”
明衍上前一步,貼在沈玉樓耳畔,低聲說了一句,兩人之間的距離極近,沈玉樓幾乎能感受到明衍溫熱的氣息吐在了她的耳畔,她隻覺得身子都僵硬了起來,心中升起了厭惡,但此刻卻隻能一動不動地聽著,並沒有將心中的嫌惡表現出來。
及聽罷,沈玉樓便盈盈道“玉樓明白了。”
“那玉樓姑娘快去吧。”明衍點點頭,道。
……
薑擬月一向與沈玉樓形影不離,親密無間,但近來卻因著沈玉樓常在宮中伴讀,已經接連許多日沒有見到沈玉樓了。
故而今日她特地來了東寧伯府,想要在沈玉樓下學時見到沈玉樓。
可在東寧伯府內等了許久,都沒有等到沈玉樓的歸來。
沈風絮卻出現在了她身後。
“擬月表姐,可還要繼續等嗎?”
薑擬月回頭看了沈風絮一眼,冷哼了一聲,道“我等玉樓,同你又有什麽關係?”
沈風絮卻笑了笑“這裏可是東寧伯府,我才是府上正經的六姑娘,你隻是府上的表姑娘,你說同我有什麽關係?”
“哼!”薑擬月偏過頭去。
“擬月表姐當真這麽喜歡我大姐嗎?”沈風絮似有似無地問了一句。
薑擬月與沈玉樓關係親近,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前世,薑擬月始終在沈玉樓的身邊,即便被沈玉樓當作擋箭牌一樣,卻也依舊站在沈玉樓的身邊,沈玉樓並不曾真心待過薑擬月,可薑擬月卻始終一腔赤誠。
沈風絮有些不明白,薑擬月究竟是為何會對沈玉樓有如何深厚的感情。
“玉樓一向討人喜歡,有什麽不可以嗎?”薑擬月反問了一句。
“那……若是有一日,我大姐害了你,你還會這麽覺得嗎?”
大抵是這個問題薑擬月從未想過,故而她愣了一愣,稍作思量後,她很是堅定地搖了搖頭,道,“不會的,玉樓定然是不會害我的,玉樓一向心地善良,連隻螞蟻都不肯踩死,又怎麽會害人?”
是個被沈玉樓的表象所深深欺騙的小姑娘。
於是沈風絮歎了一口氣。
“倒是你,年紀不大,整日裏想著什麽害人的事情,才真是讓人討厭。”薑擬月哼了一聲。
說是討厭,但薑擬月也並未流露出多少敵意來。
薑擬月對沈風絮始終也隻是幾句拌嘴罷了,與沈玉樓、胡嫻之那些人都不同,沈玉樓是當麵一套背後一套,胡嫻之是當麵與背後是同一套,隻有薑擬月是刀子嘴豆腐心。
“可惜了呀……”沈風絮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十分惋惜地道。
“可惜什麽?”薑擬月眉梢一蹙,問。
“可惜擬月表姐這麽好的一個人,竟然長了一張嘴。”沈風絮不無可惜地道,“如若不然,京中哪裏還有我大姐什麽事,旁人提起京中名門淑女,自然第一個想到的是擬月表姐。”
“你——”薑擬月頓時氣極。
沈風絮當真是討人厭!
兩人正說著,便有婢子前來。
“表姑娘,我們大姑娘請您前往宮中。”婢子行了一禮,輕聲道。
薑擬月頓時一愣“我?進宮?”
婢子點點頭“是,大姑娘說,今日宮中閑來無事,擬月姑娘可前去與大姑娘一同。”
薑擬月心中稍有疑惑,可旋即便被喜悅給衝去了,她睨了沈風絮一眼,道“看到了嗎?玉樓即便是在宮中,也是心係我的。”
數日不能見到沈玉樓,如今既有機會,薑擬月自然不願意錯過。
“倒也未必是什麽好事。”沈風絮吐了一口氣,好心勸阻道,“擬月表姐不該去,若是相見大姐,等大姐回來再說不遲。”
眼下天色漸晚,在這種時間無端前去宮中,定然不會是什麽好事,可薑擬月卻並沒有聽進去。
“為什麽不去?這可是玉樓的一番好意。”薑擬月說著,便站起身來,對那名婢子道,“走吧。”
沈風絮自知勸不動薑擬月,便也不再勸阻,隻是道“希望表姐……一帆風順。”
她說的意味深長,可薑擬月並未聽進其中的意思。
而是跟著那名婢子走了。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終於在皇宮外停下,婢子領著薑擬月一路穿行過幽深而又冷寂的甬道,入目所及,一片大雪紛飛,冰冷而又刻骨。
本已經停下的大雪,不知何時,又再一次地飄落紛飛而下,覆上了整個皇宮,也覆上了薑擬月的心尖。
她略微覺得有些冷了,伸手攏緊了衣袖,更加快步地向前走去,因著是不曾得詔而入宮,故而進的是偏門,走的更是羊腸小路,偏遠又孤寂。
若非是身前有婢子領路,她幾乎要迷失在了皇宮之中。
不得詔是不可入宮的,但薑擬月並未做他想,隻當是沈玉樓鳳眷優渥,是在胡皇後的允許下,才讓她可以入宮。
但這一條路卻走越是偏遠。
薑擬月不禁猶疑了“當真是這裏嗎?”她雖沒有入過宮,可胡皇後的居所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如此偏遠冷僻的地方。
倒不如說是……冷宮。
在風雪中停留已然太久,她的手腳都已經冰冷了,感覺漸漸失去了知覺。
婢子隻是低聲道“快了,還請姑娘跟婢子前來。”
便領著薑擬月繼續向前走去。
已經走到了這裏,即便是想要回頭也沒有退路了。
直到一座荒蕪冷寂的宮殿出現在薑擬月的眼前,有一抹嫣然倩影便立於宮殿門前,眉眼含笑,看著薑擬月,繼而緩步走來。
“擬月,你終於來了。”沈玉樓上前一步,握著薑擬月因寒風侵入而冰涼的手指,聲音溫軟而又清甜,道,“快進來暖和一下。”
溫熱的氣息從沈玉樓的手心傳來,暖上了薑擬月的手,似有暖流緩緩流淌進了她心中。
“不是應該在坤寧宮或含香宮嗎?”薑擬月眨了眨眼,略有疑惑,“怎麽是在這裏?”
沈玉樓牽著薑擬月的手,一並走進了宮殿之中,笑靨如花“這是已經廢棄了的銀燭殿,我邀你前來,自是特意求了旁人,借用銀燭殿。”
特意求了旁人。
薑擬月心中更暖了幾分。
及走進宮殿之中,溫暖的火爐頓時驅散了薑擬月身上的寒意,而在宮殿之中,竟擺了幾碟珍饈美饌,雖不多,可每一樣都精致可口,香味宜人,令人食指大動。
薑擬月頓時驚訝“玉樓,這是……?”
沈玉樓隻是入宮伴讀,竟能受到如此寵眷?
可沈玉樓並不作答,隻是拉著薑擬月坐於桌前,替她斟了一杯酒,又為自己也斟了一杯。
她笑語盈盈,令人如沐春風“擬月,我敬你一杯。”
沈玉樓說罷,不等薑擬月開口,便仰頭一飲而盡,薑擬月稍作遲疑,可沈玉樓已經飲盡,含笑看著薑擬月,薑擬月便也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飲盡後,她再抬眸看向沈玉樓時,隻見沈玉樓眸中的笑意更甚,隻是那目光裏似透著晦澀難明的情緒,令薑擬月有些不安。
“玉樓?”薑擬月試探著問了一句。
她已經漸漸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入宮、銀燭殿、珍饈美饌、一杯酒……
似乎所有的事情皆疑點重重。
沈玉樓上前一步,走近薑擬月,抬手輕輕地撫摸著薑擬月如雲的長發,動作溫柔而又輕緩。
“擬月,你能來真是太好了……”她的語氣原本是十分溫柔的,可到了最後,尾音裏忽地染上了一抹颯然冷意,似是決絕一般。
薑擬月忽地覺得有些不安。
可她還待開口,忽有困倦之意湧了上來,最後隻看著有麵容冷厲凶狠的男子從一旁走了出來,便失去了所有的知覺,倒在了地上。
明衍看都不看薑擬月一眼,隻是對沈玉樓道“隻要她成為了父皇的妃嬪,父皇便不會在為難你了,否則,那些聒噪的言官也足以讓父皇頭疼。”
沈玉樓深深地看了薑擬月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眸中沒有任何愧疚之色,隻是道“多謝四殿下為玉樓綢繆,剩下的事情,還要麻煩四殿下了。”
明衍搖了搖頭,並不多言,將倒在地上的薑擬月抱了起來,便向外而去。
……
薑擬月似乎陷入了一場夢中。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那時還是永平元年,明錦方登基為帝,國泰民安,欣欣向榮。
那一年,薑夫人第一次帶著年幼的薑擬月前往東寧伯府。
那時正是錦繡嬌春時節,東寧伯府中一片煙雨朦朧,似卷了半城詩畫,石橋流水潺潺溫潤,入目所及一片桃花盛綻,美不勝收。
正向前走著,遙遙地便見有人裹了一襲淺淡碧色,順著桃花飄落處緩緩而來,仿佛在陰晦欲雨的沉沉天色裏,乍破了一縷晴光,慢慢地自遠處而來,走至近處,輕輕揚起秀長入鬢的眉梢,聲音似融了一春的暖意,吹拂而來。
薑擬月已記不清細枝末節了。
可那年的春色,卻始終烙印在了薑擬月了心中,從來也不曾忘卻。
自那年以來,她所有的記憶,都是與沈玉樓一同的,十年來形影不離,親密無間,沈玉樓始終在她身側,不曾離去過半步,她性格嬌縱任性,沈玉樓卻從不曾有過半分怨言,一如既往地在她身邊,多少個春夏秋冬,若無沈玉樓在,薑擬月也不會是如今的薑擬月。
薑擬月忽地感覺到自己身上似有暖意。
恍如當年,江南春暖。
……
明衍從宮殿出走來時,天色已經漸漸沉了下來。
沈玉樓抬眸看向明衍,目光中含了幾分擔憂之色,問“四殿下,現在如何了?”
明衍回眸看了一眼宮殿,道“父皇今夜翻了敏嬪的牌子,定會經過采月殿,殿內的香已被我替換成了依蘭香,薑擬月如今便睡在榻上,無論如何,也逃不掉的。”
依蘭香,催情之物。
沈玉樓輕輕鬆了一口氣。
隻要薑擬月代替她成為明錦的妃嬪,明錦便不會對沈玉樓如何了。
她又遙遙地看著一眼宮殿內,視線似透過了重重宮牆,看向安睡於榻上的薑擬月。
“玉樓姑娘是心有不忍?”明衍看向沈玉樓,關切的問。
沈玉樓輕輕歎氣。
可惜有之,並無不忍。
可她還沒有來得及說話,明衍便抬手將沈玉樓攬在了懷裏,低聲柔和地道“以後我陪著你就好了……”
沈玉樓強忍著將明衍推開的想法,扯出一抹笑容來“是。”
自今日之後,她便與明衍是一條船上的人了。
……
明錦今夜翻的是敏嬪的牌子,從乾元殿前去,路上定會經行過采月殿。
而在禦駕正經行過采月殿時,忽聽聞采月殿中有少女柔婉清揚的歌聲,明錦眉頭一擰,問道“何人在采月殿裏?”
采月殿應無人居住。
一旁內侍低聲道“也許是守殿的宮婢們不懂事,驚擾了皇上,奴才這就去教訓她。”
明錦擺手,內侍當即會意,道“停。”
禦駕便在采月殿前停了下來。
明錦抬手屏退了隨從,邁步向采月殿中走去,采月殿中隻有些微燭火的微光,歌者的聲音盤旋在宮殿上方,又漸漸散去。
明錦並不開口,隻是邁步逐漸向內走去,便有香氣撲麵而來,不知何時,也許是屋內爐火溫暖,明錦的身子漸漸灼熱了起來。
他掃視了殿內一圈,便走至床榻前。
接著昏暗的燭火,透過天青色紗帳,隱約可見有妙曼人影安睡在榻上。
於是明錦便伸出了手。
而掀開紗帳的刹那,見果然有少女安睡在榻上。
少女麵容白皙無暇,乖巧而又溫順地躺在其上,除卻呼吸聲輕緩微弱外,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響。
再然後的事情,都是如此順理成章。
在采月殿外候著的內侍抬眸看了一眼天色。
原本陰晦大雪的天色,終於在此刻,風息雪止,整個世界似乎再無任何聲息。
唯有一輪皎月高懸,月落無聲,映照大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