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送歸

  桃子沒有辦法、隻好把女嬰抱回了李醫生家。這李醫生總說自己是打山東青島過來的,但是他的腔調奇怪的好像東交民巷的外國人。那時候,李醫生聘了大雜院的西廂房兩間住,白天在洋人開的大醫院裏任職外科大夫。可是,他人心腸特別軟,於是大雜院裏的鄰居,並周圍的街坊,都經常借“頭疼腦熱”、來他這裏蹭醫蹭藥。就連桃子姐弟倆也是一個做“小押”買賣的,送來給李醫生頂他家一年藥錢的。


  “我——我不急錢。你——的--有錢再說吧?”


  雖然李醫生這麽跟“小押”商人說,但是人家還是非常豪爽的把兩個人都送給了李醫生,因為姐弟倆當時都起了麻疹。那個時候,麻疹還是會死人的惡疾。姐姐杏子病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弟弟桃子則真的腫的跟個毛桃差不多。“小押”怕傳染自己,賣也來不及,又嫌把倆人就這麽攆出去賠本,幹脆把他倆打發給了李醫生還賬。李醫生不忍心把病人攆出去,隻得留下了他們。沒想到六年不到,桃子就在過年前又領回了一個小的來。


  桃子的姐姐,杏子,現在是李醫生的管家婆,平時除了收拾家外,還主動負責替李醫生去街坊那裏把欠的醫錢藥錢看住。她雖然剛20歲,看著像個林妹妹,但是行事為人卻像是長了八顆玲瓏水晶心,以至於大雜院和附近都送她一個外號王熙鳳。還有愛起哄的,背後喊她“李王氏”。


  “吆,小年吉祥,你也沒從那經理那兒拿著賞錢,但給抱回了金泊羅啊?”杏子揚著兩條遠山黛眉,似笑非笑的對弟弟說,但是細條身子套著棉旗袍,卻把他堵在了門外。


  “啊——姐,那爺讓抱回來給李醫生——”桃子小聲紅著鼻子說,他懷裏的小女娃在冬夜裏幾乎要凍僵了。“他說,李醫生跟魏家是好朋友——”後半句是桃子編的,但是卻是實情。別看李醫生人很好,但是周圍真正算得上他朋友的,除了跨幾條街遠的那座紅磚教堂裏的藍眼睛美國牧師,再有就是魏家爺們了。


  “李醫生啊?不在家呀。是誰家的給誰送去。雖然魏家爺們沒了,但是家裏的少爺們都在,怎麽也輪不到送這裏來。”


  杏子指揮著弟弟趕緊送走,她不是完全說瞎話,李醫生又被人騙診去了,還沒有回來。她鍋裏蒸著的餑餑都還沒盛出來呢。桃子凍得鼻涕泄泄的,隻好抱著女嬰又去魏家。等一大抱一小走了快小半個晚上,才踏其到魏家大宅門口。魏家大門口依舊熱鬧,照的白天一樣。好些當初天天粘著魏公子的,現在都嚷嚷著還錢,也不知道誰是真來追債的,誰是渾水摸魚的。魏家的管家正在告饒,求大夥高抬貴手,等老太爺先從福建上來操辦喪事。一邊廂,不斷有人從府裏抬出家當來。有人吵有人哭。


  “白大爺,您是魏家的姻親,麻煩您幫著說兩句。”


  “我妹妹是來這裏當妾的,我逞什麽親戚啊?”一向自封舅爺、平時哈巴狗一樣跟在魏家爺們身後的白大爺揣著兩隻手,耳朵上戴著兩個毛套子。桃子瞧他這做派,就覺得白大爺今晚之所以過來,大概是為了在分家當的時候也咬一口。但是瞧見這麽多債主,他又想縮。


  傭人從家裏領出一個四歲和一個二歲多點剛會走的男孩子來。兩個孩子剛才還戴著的金項圈也叫人摘了,傻乎乎的看著大門口一群吵吵嚷嚷、滿臉吃人模樣的債主。


  “對羅,這才是正主。”白大爺瞧著妹妹給魏家生的倆兒子領出來了,就自己腳底下抹油、先溜了。


  然後債主們就吵吵著賣房子賣地賣人口還債。桃子嚇得抱著小嬰兒縮在了牆拐彎處的後麵。他還記得自己的父親過世後不久,自己也像雪地裏站著的倆小兒一樣,被人拉出去賣了“還債”。桃子看看懷裏的小孩,狠狠了心,把她留在牆根低下。但是,不知道嬰兒是不是聽見了大門口的吵架聲和哥哥們的哭喊,也驚醒了,在大年二十三的寒夜裏嚎哭。


  “哇——哇-——哇-——”


  桃子隻得使勁跑,但是那哭聲卻好像跟著他一樣,他越跑越心酸,於是又掉頭跑回來,蹲在女嬰的旁邊,看。天上本來消停了的雪,加倍大的下了起來。


  等第二天天亮的時候,已經到處都是一片白茫茫了。魏家大宅裏已經搬空了,門口隻剩下兩條或者更多條已經被雪蓋了的車轍。幾戶債主叫來了地產經紀給房子的大門和後門都貼上了封條。為了防止停屍壞了買賣,魏家爺們的屍首也趕著天亮前給拉了出來,由一個平時給花子送葬的單驢小車拉走了。


  桃子看見死人光著兩隻腳,露在一床不知道哪裏翻出來的藍花布褥子下麵,從平板車上探出來,泛著青光。他想起了魏公子活著時的音容笑貌,總覺得這事跟假的似的。突然,一輛人力車從桃子身後急急忙忙的跑過來,車還沒停穩,車上就蹦下一個用一件黑灰氈子鬥篷蓋著全身,連妝都沒卸幹淨的戲子。他差點被雪滑了一跤。等他立直了身子,就往驢車跟前衝。還差兩步遠,他又怔住了,傻乎乎的看著驢車。他似乎想伸手揭開那床藍花布的褥子,但是他一直下不去手。等驢車走遠了,人力車夫才走到他跟前

  “這位爺兒,我可是一路把您打火車站拉過來呀?!這車錢-——”


  沒卸妝的戲子,迷迷糊糊的看看人力車夫,從口袋裏掏出一個袁大頭,給了他。車夫喜滋滋的拉著車走遠了。這條從前車水馬龍的巷子口,就隻剩下了封門的兩個人、戲子和遠處趴著的桃子和女嬰。嬰兒凍了一夜又餓了一夜,早沒了力氣,連哭聲都發不出來了。桃子越看她越傷心,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那個小女嬰,好像大水上掙紮的一隻螞蟻,開始噓噓的抽泣。


  “桃至,桃至——”


  突然,桃子聽見遠處有個男人用平音喊自己,而且“子”“至”不分,他急忙掉頭去看,果然是李醫生!他滿頭大汗,騎著一輛自行車,車後麵帶著桃子的姐姐杏子,搖搖晃晃的從雪地那頭、順著牆騎過來。桃子的心裏頓時實誠了,他扯著嗓子、舒舒坦坦的嚎啕

  “啊——啊-——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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