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水

  澹台燼肩膀被仙劍上的火焰擦傷, 他低低悶哼一聲,再抬眸時,白衣少女已經消失在桃花樹下。


  花瓣落了他一肩膀, 有些往事, 像是綿綿密密的水, 讓他覺得難以喘息。月下的小鎮, 趴在他背上的少女……


  他陰戾抬起手, 身邊的桃花樹轟然倒地。他眸中清明, 抬手結了個追蹤術,追蹤離開的蘇蘇。


  澹台燼的修為壓到金丹,蒼元秘境裏,也不容許他有更高的修為,否則會被彈出秘境。


  他步子不急不緩, 身影卻如鬼魅。


  那具靈體他一定要,她若醒來, 得知自己為她找了具漂亮有用的身體,或許也不會那般生氣。


  蒼元秘境很大,有密林,有島嶼, 甚至還有一片廣闊的海域。


  往哪裏去都可以, 單看個人機緣。


  若是想要靈草和坐騎,需得入密林, 蘇蘇需要尋仙器,她恰好路過石林,便走了進去。


  現在不急著找扶崖, 石林危險,帶扶崖進去她反而有所顧慮。扶崖與自己走散, 想必會尋過來,屆時倘若她已經找到趁手的武器,那邊再好不過。


  石林裏,怪石林列,有的巨石像是被人生生從中間劈開,僅有一線相連,有的像一條眼如燈籠大的巨蟒,連身上的鱗片都看得清清楚楚。


  蘇蘇盯著那些石頭,心中有幾分悵然,要是九天勾玉還在,一定會仔細給她講講這些石頭的來曆。


  走了沒多久,蘇蘇聽見一群人的腳步聲。


  她不知是敵是友,謹慎地一轉腳步,隱在巨石之後。


  她的身形才消失,一個男子推搡著一個女子走出來。


  男子相貌清雅,急切地說:“好師妹,快給師兄親一親,可想死我了。”


  衣服上繡著蘭草的女子嗔怪地與他打情罵俏。


  “怎麽,不怕丁師姐發現啊?你與她出了秘境,可是要結為道侶的。”


  男子眼裏流露出一絲厭惡:“你真當我喜歡她?若不是她有個好爹,就她那般模樣身段,我就算瞎了眼也不會答應與她結為道侶。”


  女子喘著氣,手摩挲著男子的背,與他道:“丁長老的丹藥確實不錯,你要了人家的身子,回頭從那醜女人身上得了好處,可得分給人家。”


  男子猴急地去解她衣裳:“自然,不給你還能給誰。放心,那醜婆娘找不到這裏來,我們做了什麽,她也不知道。”


  蘇蘇萬萬沒想到,一入石林,竟然碰到這麽一對野鴛鴦。


  她的目光落在另一塊嶙峋的石頭之後,一個鵝黃衣衫身形微胖的女子,將臉埋在膝蓋裏,身體微微顫抖。


  看來――


  不是什麽都不知道,而是什麽都知道了。


  看他們腰間掛飾,是一個小門派,蘇蘇沒動,偶然撞破這件事,她平靜地移開目光,看向層層疊疊的石頭後麵。


  那邊隱隱不太對勁,而這邊一對野鴛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絲毫未覺。


  反倒是鵝黃衣衫的女子,猶如受驚的小獸,一下看向怪聲來源。


  蘇蘇心道,這姑娘有點慘,可修為著實不錯,至少比石頭旁那一對出色多了。


  蘇蘇屏住呼吸,原本想離開,這下不想走了。


  所有秘境,往往越危險的地方,存在寶物的幾率越大,石林之中一定有法寶。


  出乎蘇蘇意外的是,黃衣女子一咬唇,從石頭後麵出來。


  “淩文成,艾飛荷!”


  叫做淩文成的男子聽見她的聲音,慌得連忙係腰帶,女子的臉色也嚇白了,慌張地看向女子:“丁師姐,你聽我解釋,我們……”


  丁顏厭惡地看她一眼:“我什麽都聽見了,不用你們解釋。出去以後我會和我爹說你們兩個情投意合。現在我隻想提醒你們,石林之中有古怪,不想死的話趕緊離開!”


  淩文成臉色難看,要去拉丁顏的手:“丁師妹,百年的感情,在你眼裏什麽都不是嗎?你怎麽就如此狠心?”


  艾飛荷也道:“淩師兄願意娶你,是你的福氣,你別不知好歹。”


  丁顏被氣得渾身顫抖,卻沒心思和他們爭辯,轉身就要離開。


  淩文成生怕她走,完全沒把她的警告當一回事,拽住她的手腕:“丁師妹……”


  蘇蘇耳畔聽見轟隆隆的聲音越來越真切,片刻那怪聲已經在身邊。


  蘇蘇抬起頭,隻見巨石見,七八個數十丈高的石怪一腳一個深坑,踩了過來。


  它們體型龐大,行動卻格外零敏。


  眨眼便到了那三人麵前。


  石怪比古木還高,一拳砸了下去,淩文成反應過來瞳孔緊縮,作為門派精英,他自然也有些水平,連忙躲開。


  丁顏反應迅速,也跳開了。


  可憐留下的艾飛荷,被砸過來的巨石打傷。


  淩文成這才想起方才與自己你儂我儂的師妹,他連忙催動術法把人拉了過去,結了個土盾,想帶著女子離開。


  蘇蘇一看,這個姓淩的修士大概率是土木雙靈根。


  艾飛荷驚魂不定。


  石怪卻不容許他們輕易逃跑,淩文成才要禦劍,一隻石怪抬手抓去。


  眨眼間,淩文成和艾飛荷險象環生。


  一道黃色的光打過來,丁顏說:“還不快走!”


  淩文成當機立斷,重新禦劍,拽住艾飛荷到了空中。


  艾飛荷安全以後,想起什麽,眼神一沉,對著淩文成耳語幾句。


  淩文成眼神也變了,他看向石怪中央,想要離開的丁顏。


  猶豫不過片刻,他眸中一狠,抬手結印打了過去。


  這一下術法打在丁顏的肩膀,丁顏從劍上跌下來,眼見就要被石怪踩死。


  蘇蘇飛掠過去,一掌從石怪頭頂打下去,石怪分崩離析,轉眼爆裂開來。


  蘇蘇拉起丁顏:“快起來。”


  丁顏很快反應過來,感激地看了蘇蘇一眼,她再抬頭,發現淩文成那兩人已經逃得無影無蹤。


  丁顏握緊拳頭,幫著蘇蘇打石怪。


  奇怪的是,碎裂的石怪沒一會兒再次重組,站了起來。


  蘇蘇知道打不死,也不再硬來,拉著丁顏飛到一旁的巨石頂上。


  她掐了個隱匿身形的決,罩住自己和丁顏,石怪沒有智商,尋不到兩人氣息之後,又迅速走遠了。


  丁顏說:“多謝仙子救命之恩,我叫丁顏,是虔羅派弟子,他日仙子有用得著的地方,丁顏萬死不辭。”


  蘇蘇也不推辭,修仙講究因果,她道:“我叫黎蘇蘇,你會救他們真讓我意外,我以為你會選擇讓他們死在石怪手中。”


  丁顏愣了愣,苦笑道:“我爹常說,門派人丁凋零,門人不可自相殘殺。”


  “他們想殺了你。”


  丁顏握緊拳頭,說:“我不會放過他們。”


  蘇蘇看她神情,就知道丁顏一定會找出那兩個人殺了他們。


  每個人有自己的道,蘇蘇沒有選擇多加幹涉。


  她朝丁顏一點頭,要往石林深處去。


  丁顏道:“黎仙子!別往裏走,我爹以前來過蒼元秘境,他說石林裏有迷幻陣法,就連數千年前的前輩,也有的走不出來,變成了石頭。你看見的這些石頭,全是生靈所化。”


  蘇蘇衝她一笑:“多謝你,我會小心的。”


  知道是迷幻陣法,蘇蘇反倒放心了。她如今修無情道,世間的迷幻陣對她起不了作用。


  見蘇蘇消失在石林裏,丁顏雖擔憂,卻不敢跟進去,歎了口氣,禦劍出了石林。


  果然,蘇蘇越往裏走,看見的石像越多。


  有的是人身,有的是妖身。他們大多麵色驚慌,痛苦不堪。


  白色的霧籠罩在石像見,蘇蘇抬手,雙指間燃起一簇藍色的火,霧氣碰到真火,盡數散開。


  蘇蘇有種強烈的直覺,石林裏一定有自己要找的東西。


  她緩步走進去。


  石林的蒼涼感漸漸變得濃重,石頭飛速移動,以蘇蘇為陣眼,迷幻陣開啟了。


  她回頭,發現已經尋不到來時的路。


  卻在另一邊,玄衣少年同樣緩緩轉過身來,與她不期而遇。


  蘇蘇看了片刻,方確定眼前的澹台燼是真的,不是幻象。他是跟著自己進來的,許是狂妄慣了,他並不認為這世上有什麽東西能奈何他。


  確實,一個生來沒有感情的怪物,的確無懼一個小小幻陣。


  蘇蘇剛要破陣離開,卻見澹台燼身上出現一層灰色的磷光。


  他瑟瑟發抖,仿佛看見了極為可怕的事。


  不知何時,他的麵具掉落在地,像是被惡鬼扼住呼吸,他臉上透出麻木和絕望。


  他身上的灰色越來越重。


  蘇蘇低眸看著他。


  少年蜷縮在石像間,這次不是裝的,他眸中透出一片漆黑的死寂,大顆清淚從他眼眶裏滾落出來。


  蘇蘇腳步停住。


  真有趣,她心想,昔日無情無愛無恨的魔神,竟在她眼前,陷入石林幻陣,要生生變成石頭了。


  蘇蘇眼裏隻是一片安靜的石林,而他眼裏――


  蘇蘇看向他的眼睛。


  澹台燼木然的瞳孔中,是一片漆黑冰冷的河水。河水茫茫,看不見盡頭,一個玄衣青年,被萬鬼噬身,卻沒有甩開身上惡鬼魂魄,反而一個個捧起辨認。


  大片血水從他身上流出來,他不分日夜,與惡鬼膿血為伴,最終被啃咬得隻剩一具骨架。


  那是曾經的少年魔神。


  他的身體最後死了,死在了暗沉的河中。


  蘇蘇看著澹台燼眸中景象,他有神髓,怎會任由惡鬼啃噬身軀?


  她安靜地從他眼裏看了會兒過往,月亮出來了。


  月光照亮石林,等月光再次散去,澹台燼就會變成一塊石頭。


  昔日無心的魔神,今日被他自己殺死在過去,那般輕易。蘇蘇站起來,緩步往石林深處走。


  少女裙擺上的紅色絲線在月光在微微發亮,她沒有救他,也沒有回頭。


  蘇蘇心裏想著同門扶崖小師弟那把碎裂的靈劍。


  胸腔下,那裏時時刻刻都是溫暖的。


  她有很多喜歡的事,比如長澤山安靜的歲月,漂亮的天池,哪怕是惦記著為扶崖鑄一把新的劍,或者今晚在她看來甚美的雪。


  她愛這世間的蒼生萬物,世間之外,五百年前人間那段難過的記憶,已經離她很遠很遠,被她徹底放下。


  太陽出來之前,悠悠笛聲在石林中響起。


  八個沒有靈識的黑色影子,被控製著恭敬卷起澹台燼離開。


  它們背後生出翅膀,一路飛出石林。


  一個腳上係著鈴鐺的紅衣女子快步過來,手腕一轉,魔物們圍繞著澹台燼,他已經半石化。


  魔物們趕緊轉移他身上灰色的氣息。


  漸漸的,一個個魔物僵死成為石頭,澹台燼恢複如初。


  “主上!”女子蹙眉,想為他療傷。


  少年睜開漆黑的眸,看著遠處還未出來的太陽,他翻了個身,背對女子,低聲說:“滾。”


  女子恭敬離開。


  少年冷冷盯著象征著希望的朝陽,眼睛裏沒幹的淚水,砸入泥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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